傳奇





‘因為愛情,不會輕易悲傷。
所以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

愛情,真的不會輕易悲傷嗎?
而相愛,是否就一切都是幸福的模樣?

而我聽王菲唱著。聽陳奕迅唱著。
只是很喜歡那把輕柔清亮、無可替代的歌聲。
只是很喜歡那把渾厚誠懇、真實不賣弄的歌聲。

那時候,午後微涼時分。
撒馬爾罕Bahodir旅舍的院子裡安靜得只剩下風吹動樹葉的梭梭聲響。
或,並沒有樹葉搖曳。是心想傾聽嗎?

於是聽到了聲響。

那是最棒的時刻。無人的院子。
我可以安靜地書寫。安靜地回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Bahodir旅舍裡總是熱熱鬧鬧的。我幾乎一刻不得閒。只有在這午後時分,能偷得屬於自己的時光,給你寫故事。

我把孤單星球、筆記本、你送我的記事本、MP3、外套、筆,還有《靈山》,像回到大學時代捧著一堆書往圖書館鑽一樣。似是要準備考試的模樣。全都搬出房間。
堆在桌上,脫了鞋子,爬上那院子裡的木床上,盤腿而坐。
聽著音樂。邊寫。邊回想。
悠閒自得。

而那天,浩平也在同一時分回到了旅舍。
坐到了我斜對面,把從市集裡買的囊和煎魚放到了桌上,以一句:你旅行以來多久沒吃過魚了?
開始了我們的話題。

齊耳清湯掛麵的頭髮,慵懶的姿態,緩慢卻清晰的英語。
那是我認識的浩平。

我們聊他的旅程。我的夢。
他一年半的經過。我短短一個多月的曾經。

我總是睜大了眼睛,訝異於他說的故事。偶爾笑著。偶爾滿臉崇拜。
他是個讓我很舒服的旅人。

我、他、還有真菜,總是碰到了一起。
一起早餐。一起晚餐。
說著言不及義的話。

浩平和我,並沒有一起行走、一起逛景點。
我習慣走景點。他喜歡逛巴扎,和攤販們聊天。
卻會在偶爾碰面的午後時分,在Bahodir院子裡說話。一直說到晚餐開始。
於是,我寫的故事總是半途中斷。

不懂為何。我喜歡聽他緩緩地說著他的故事。
不卑不亢,不興奮不悲傷。就是淡淡地述說著。
像他行走的態度。
緩慢而淡然。是我喜歡的方式。

唯一一次見過他眼睛發亮的時刻,是某次我偶然提起王菲。
這個日本旅人啊,竟也是王菲的超級歌迷。
我說:She's a legend。她是一則傳奇。
浩平猛點頭。我知道他很喜歡我用這個字眼來形容王菲。

王菲確實是傳奇。我認為。

如數家珍。他對王菲的歌、王菲的故事,似是瞭如指掌。
我看著他,笑了。
那一刻,孤單旅者變成了一個興奮的孩子。
於是我又對他多了一份親切感。

後來在塔什幹再碰上。我們約好一起過境到吉爾吉斯。那漫長的一天,是我第一次入夜以後才抵達目的地。
慶幸有伴。
那晚,在奧什的奧什賓館裡,我看著他耶魯撒冷的照片。終是道再見了。
也知道不會再見。
有人說過:旅人一轉身,就是一輩子。

或一輩子都不再見了。
也或一輩子都不再聯絡。
即使再聯絡,或也已不一樣。

只不過那一小段路,有人陪我走過。
只不過在撒馬爾罕,總是輕易掉入思念漩渦裡頭的我,因為有他,而讓日子變得好過一些。
清真寺、陵墓、博物院,無法驅散那總是晃動著心頭的思念。
唯人方能。

後來我回想,路上遇到那麼多人。為何特別愛和他說話?為何特別記得?
或這瘦瘦、緩慢、喜歡王菲的旅人,有那麼一些些你的影子吧。























撒馬爾罕Bahodir旅舍院子裡,我最喜歡的一隅。
在那裡,我寫了許多字,聽了許多歌,說了許多話。度過了許多,在撒馬爾罕的美好時光。

無語





















小女孩悄悄地探出頭來。























然後,一剎的興奮時刻。



























以為窗簾半掩,我就看不到她。……抓到你了!(笑)


————————

櫻花旅館裡,她們倆和我道再見。那兩個可愛又快樂的泰國女孩。
公車站,他陪我等公車。‘bye,有緣再見。’我如是說。異國的鄉音,就此打住。

然後,我離開了比什凱克。收集夠了故事,儲存夠了勇氣,開始覺得:我可以了。
前往喬爾蓬阿塔那個臨湖小鎮。

小女孩悄悄從前座探出頭來,看著我。像是閃動的精靈,朝我笑。
燦爛了我寂寥卻平靜的心。

就在公車上,小女孩開始和我擠眉弄眼起來。
是怎麼樣開始的?
反正就是開始了。

我沒說話。小女孩也沒說話。
就彼此四眼相對,相互比著鬼臉。我比一個,她‘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然後她躲了起來。以為我看不見她。
再慢慢地探出頭來。

一大一小,樂此不疲。重複著‘你看不見我。啊,你看見我了。’‘呵呵呵’的遊戲。
全程沒有語言交流,只有笑聲與一些孩子的無意義聲響。
偶爾我累了,就望向窗外。小女孩卻很快地又拉住了我的注意力。

兩個小時的車程,從比什凱克到喬爾蓬阿塔。
小女孩與我,無語卻快樂地玩了一個小時多。

第一次覺得,無語可以如此歡愉。

一段孤寂的路途。無語卻快樂。
只有孩子。只有那顆單純的心。讓旅途多了許多溫暖吧。

月夜




























白晝的小攤當都消失了。頂上昏暗的燈,朦朧著前方的路。
空蕩蕩的。

我和她的小小驚嘆聲,細細地成了清晰的回聲。
另兩西班牙旅人早已走得遠遠的,在前方。剩我與她,在空寂的迴廊裡肆意漫步,似是要偷聽牆上細訴百年來的熱鬧與寂寥。

不記得了。那是布哈拉哪一處、哪一世紀的迴廊。
穿越。像是穿越了好幾個世紀的喧囂與孤獨,再仰望夜空,已是隔世。

夜空鑲滿點點星星。一彎新月溫柔地相伴。柔和的光,一樣柔和了心。
即使晚風凜冽,有些刺骨的冷。
Kalon清真寺白天褐黃的牆,本裝飾著小攤販們的刺繡、帽子、種種種種紀念品。裝飾著一角商業氣息。
而在這淺淺的夜,竟是恢復了幾百年來的靜謐。坐擁月夜。
我頓覺像走進了童話。好快樂。

沿牆走向廣場與Kalon宣禮塔,我喜悅著。
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的故事。阿拉丁神話。我告訴Mio,我覺得我像是走進了童話故事的世界。
笑著迎風,我記得我的快樂。
與Mio臉上同樣的快樂與感動。

記得嗎,那個我和你說的女孩。那個讓我在分離時想哭的女孩。那個懂得珍惜每一刻、每一秒的女孩。
那個我覺得,和我的心靠得很近的女孩。
即使我們不過萍水相逢。

Victor與另一西班牙旅人早已在廣場上架起三腳架,瞄準Kalon宣禮塔與夜空。用鏡頭留下最美的一夜月光、星星、與高高的宣禮塔。
而我昂頭看著月光下的宣禮塔,始終微笑著。滿足而感動。

夜靜而冷風間歇襲來。我有一點點地冷。卻不捨得離開。
無法拍攝。我索性收起相機,安靜地看。
決意以眼眸與記憶,鏤刻下那一月夜的美麗與永恆。

永遠、永遠。

Kalon宣禮塔。星空。月夜。
凝望那深藍的夜,難得的,我的笑始終沒有凝凍。
心裡想著。
如果你也在,多好。

晨光



















清晨七時多。不算早。
好久了,我不再興致勃勃,特意起早,安靜地等待晨曦日光。

一個人。寒風中。等待曙光。
孤獨再怎麼美,始終得堅強抵擋凜冽。而我不夠堅強。(或只是想睡懶覺)

七時,於我已算夠早。天早已亮了。

清晨,布哈拉古城中心。店鋪未開。多數遊人未醒。
而母親醒了。孩子醒了。爺爺醒了。

生活。醒了。

我穿得不夠暖。瑟縮著,迎著晨曦光與冷冷涼涼的微風,不捨得回旅舍取暖。
爺爺載著孩子上學。母親牽著孩子的手,走過十五世紀的經學院前。孩子們手牽手一起上學去。
婦女,老伯,年輕女孩。紛紛自那褐黃巷弄裡走了出來,悠悠開始了一日的生活,成了古城裡一道最美風景線。

喜歡布哈拉古城。許多人說:布哈拉旅遊氾濫,太商業化了。不喜歡。
或說此話的人不曾在麗江古城裡聞者陌生人的氣味,循著接踵的腳後跟穿梭於巷弄小道裡。

布哈拉,悠閒著呢。
悠悠看著歲月碾過褐黃磚頭,幽幽凝視著人來人去。
不慌忙。不寂寞。或有少許喧囂,但始終足以抵擋。

我對紀念品商店視而不見。與三三兩兩的遊人擦肩。鑽進巷弄裡亂走。
始終自得其樂。

日出曙光帶著希望。日落也不一定悲傷。
而清晨悠然地彳亍於古城裡,聽著、看著、感受著生活,又比日出美多了。

我還記得。鼻腔裡吸進的沁涼空氣,醒著心。平靜中帶著著隱隱的小喜悅。

我想。你也會喜歡那裡。

喜歡

























『有人害怕建立關係,怕一旦被馴服了,會心碎難耐,眼淚便將如影隨形;其實或許小王子對愛的了悟可以釋然一切:假如你愛著住在星星上的一朵花,那麼晚上望著天空,都會覺得甜蜜,因為所有星星在你眼中都開花了。』

又是網絡。無意中讀得的一小段文字。
永恆的小王子。
悲傷時看日落的狐狸。

想起盛夏時啟的程,日落總好晚好晚。
我習慣早眠。不喜亦不願在八點以後獨自出門。(呵,怪習慣。)
於是,我忘了我曾經很喜歡的日落。忘了與日落對話。

卻始終沒有忘記,日落的聲音。

布哈拉最後一晚的日落。
古城裡。暮色時分。我終忍不住,披上外套,套上圍巾,走出旅舍。
遙望天邊的落日夕陽。

暖暖的。微笑著。一個人。

夕陽無限好。是近黃昏,可從不缺席。不是嗎?

喜歡日落。不悲傷。沒有理由。
因為,我總聽到日落的聲音,在心底溫柔地迴盪著。
因為,在不同的時空裡,或有人看著日落,和我一樣,聽到了日落的聲音,在訴說著思念。
一樣溫柔。一樣暖暖的。溫暖著心。

是的。喜歡沒有道理,沒有緣由,沒有一二三因為所以。
只是驀然仰望星空,看到星星開花了。
只是安然凝望日落,看到暮色微笑了。

於是,也兀自笑了。
我想,那是自得其樂的甜蜜。不需要理由。

王府井的雨



















王府井有奇奇怪怪的玩意兒。或為譁眾取寵,或為討好遊客。越是驚異,越是吸睛,越是代表商機。本來,商機早已張揚在王府井。理所當然。

炸蝎子、炸海星。還有什麼來著?人潮湧動,爭相前赴。因為那是王府井。儘管價高,依然抑制不了的喧囂。

那日,霏霏雨紛紛。時落時歇。如同前一日故宮裡的雨。與約一年前我孤身前來時候的驟然風起,似該是多了一些憂鬱。

悶悶的雨。

然而我卻少了一年前的不耐,多了一些小喜悅。或因有你在。

雨尚在天空的雲朵裡躲藏的時候,我們一起逛了王府井小吃街。你買了一瓶酸奶,像是嚐鮮似的輕啜了一口,遞給我:試試看。我輕啜,卻皺起了眉頭。搖頭不要。我不愛酸奶。
然後,我們買了冰糖葫蘆。一人一顆輪番吃。

有人同行,像是孩子似的分享,讓我始終記得這一年的王府井。

××××

爾後,雨飄落,輕風翻飛。空氣稍稍涼了。

你背包尚滯留在吉隆坡,身上僅餘一圍巾取暖。薄薄的短袖衣衫與一圍巾,不耐冷的你卻不說一句話。看著你急匆匆地走,卻始終倔強地沉默著抵擋那一團驟起的冷空氣。

知道嗎?細雨中,我在你身後。知道你不願求助,也不會要我把外衣讓予你。於是我把擋風遮雨的防風外套給除下,握在手裡。如你一樣,以身上僅僅的一件短袖衣衫,抵著冷風寒雨走在王府井街頭。跟著你的背影,倔強地、咬咬牙,撐過一街的雨。

於是這一年。那一年。不過是去年。
我始終記得。王府井的雨。你瑟縮的背影,與我傻氣的倔強。

撐過一街頭的雨。

而你不懂。

×××

關於北京的王府井。

你記得的。我記得的。或重疊、或相異。

你記得嗎?那瓶酸奶。那串冰糖葫蘆。

那驟起的冷風細雨,短袖衣衫。

抓不住的瞬间

或许是太久没写。

或许因总是在追赶上网的时间。以小时计算,分秒都是用度与奢侈。

或许纯粹因为在路上,太多现实考量,太多感受,太多、太多。

浪漫被磨损。思念被淡化。

过去不可追。未来无法想。

只有当下最重要。

也或许,回忆最美。回忆的书写,带着事过境迁的淡然,与对美好的思念。旅行变得美丽而虚幻。当初的懊恼、愤懑、寂寞、暴怒,变得云淡风轻。

于是,现在。在路上,全都写不出来。

这块园地。私密又开放。用心经营,当初却只为了一个人而写,为了他而开辟。可笑的是,他不知悉。而我也不再想让他知道。

不重要。知道也好,不知也好。

还是想继续书写,只不过,该是半年后的事情。这儿誓必冷清,反正从来也不热闹。

来过的人。恩尼、琪藝、swee yen、润筠。自是有缘。

下一回吧。待我回家,再继续。(天晓得什么时候。)

发自Tajikistan一个唤作霍罗格的小镇,邮局内的网吧。(竟花了比平日多双倍的时间敲打这些中文字。)

聽水在腳趾間流過

島國最北的暗窿,位於山腳下鎮。如此直接的命名方式。呵,馬來西亞人都沒什麼詩意呵?

多少年以前,飄洋過海來到南洋的華人礦工開鑿了那山中窟窿以運輸錫礦。在這偏遠北方的山腳下,落地生根。這兒有山有水。華人不就講究風水嗎?好山好水的地方啊。

我匆匆略讀小亭子裡的簡介。聽見山水的聲音。
Summer發現了上山的路。不高。我卻依然上氣不接下氣。明明平日有跑步的啊。
小小的登高點。我臉迎風,聽樹葉在歌唱。好舒服。

和Summer一步一步走下山間去。你與妹已不見了踪影。
踩著拖鞋,小心翼翼的走下山間去。耳邊是山谷的聲音,流水潺潺的幻像。

那是漂流的河嗎?從哪兒來。又要流向哪兒。

流水蕩漾,只往一個方向流去。我把雙腳踩進淺淺的河裡,突然明了河的生命力。
腳板與砂石摩擦,有些微的疼。在中央的某一處,暖暖的。奇異的溫熱,在冰涼的環抱之中。

有種小喜悅。喜歡那柔軟的水,流過小腿、流過腳趾間。柔弱卻有著力量。那是帶著方向的力量。

’哪。那裡有魚,去抓魚啊。‘我彎腰專注往河裡看去,卻看不清。或已倏地游過。到河裡抓魚。怎麼個抓法?我兀自站在水中央發呆。
那在水面上跳躍著的仿似昆蟲的東西是什麼?

‘水蜘蛛。‘我一愣。
什麼是水蜘蛛?沒聽過。以為你又在瞎掰,望望你妹,再問。真的是喚作水蜘蛛。
啊。我竟如此無知。從沒看過這小東西呵。

爾後坐在岸邊,讓小腿浸潤在沁涼的河水裡,輕輕撥弄著水。沒有做什麼。沒有說什麼。就只是這樣。
或許,總是這些’就只是這樣‘的小事情,讓我覺得平靜。

其實我有點怕水。曾經差一點被海水吞噬,心裡尚有著陰影。只那淺淺的水,讓我安心。
或是因為有朋友在身邊,讓我安心?也許吧。

你遞給我一長長粗壯的樹枝,說笑似的:來,拿著這個,走到對岸去。
我看看那其實不是很遠的對岸。幾步之遙。卻心生猶豫。怕水流急,怕水深。我總是容易憂慮,又容易害怕。
緊緊抓著樹枝,忽忽覺得穩當。一個人,悄悄邁步。把及膝的褲腳再往上卷,水漸深。卻在此時,突然對岸有兩人下水。我一頓,停住了。
是在害怕陌生人嗎?


然後,安靜的。我開始聽水。
聽那水自腳趾間流過。有若’咕嚕咕嚕‘的聲音,我兀自微笑。
聽那水沖刷過石頭的聲響。
如此過了一個下午。汗濕透了背,水浸透了腳丫的下午。而我發呆。平靜。晃悠。

如果還有下一次。我還是想把雙腳浸潤在河裡,感受水的流動、水的冰涼、水的生命力。
下一次,或者還是想要要試著抓魚。

——————

暗窿不再暗。走過濕濕的洞,我們回到暗窿外的光亮世界。
忽忽兩個世界,洞的一邊。洞的另一邊。

我聽水在腳趾間流過。

掉落漩渦的美好時光






















鑽進甘蔗林裡。那是Summer的提議,一個活潑而有見地的女子。世界在她前方,而她義無反顧追逐。堅定而美好。

(撥開流離散漫的甘蔗葉群,我們在裡頭笑了。那會是重重迷宮嗎?你後來問我:試過迷路嗎?

我搖搖頭。

人生就是要試試看迷路嘛。你說。一幅漫不經心的樣子。

這兒是島國最北的無端遼闊。讓我無端愛戀。無端眷戀。理所當然,卻莫名其妙。
然後,我們說起人生得迷路的話題。輕輕一提,如輕煙消散空氣中。留下你的問題:試過迷路嗎?在腦海皺褶裡鏤刻成一抹不掉的痕跡。)

然後我想。曾經,我也是這樣的一個女子。世界在我前方,而我留下誓願非得走遍那萬水千山。只是如今心裡,有更多深深的淡然與淺淺的眷戀。已經沒有非抵達不可的前方。只有一些小小心願。但求平靜。

像。一些簡單的嚮往。

比如說,沿著那泥土路,在蔓蔓無邊的甘蔗園林中間往前走。偶爾你說:回頭看一下。於是我回首。彷彿一個景象,就是永恆。定格在眼前,應也定格在記憶匣子裡。我笑了笑,繼續緩步走著。

那是看不見盡頭的盡頭。那是一直往前,一直往前的盡頭。那是我曾經想像,卻終究無法走到盡頭的盡頭。
盡頭有什麼?正如,遠方有什麼?

心。平靜如水。除了我們,或是高聳的甘蔗林擋住了視線,四方無人。
天空有密密麻麻的層雲。偶爾出現一團一團可愛的雲。
‘看那雲,一塊塊的。好可愛。’我說。我總為一些小事發出驚呼。

‘雲不就是一塊塊的嗎?’忘了是誰說。是你嗎?
應不是。

走路的時光,迎著偶爾窒悶偶爾清涼的風。像是聽著風的頓挫呢喃,或是嘆息?走著,竟不覺累。
緩步,規律。沒有目的地。沒有方向。沒有真正想要尋找的東西。

說著。聊著。一段一段空白的時光開始閃現。而我們一搭一搭地,讓那失落的數小塊,漸漸填補逝去的時光。
太陽收斂了艷光,躲在雲層裡窺探如蟻般的我們。

你用傘撩動著在空中迷茫的蜻蜓。(怎麼你那麼壞?蜻蜓都暈頭轉向了。我笑罵著說你。)我見到黑絨絨的毛毛蟲,驚呼可愛。(怎麼會有女生覺得毛毛蟲可愛?你啼笑皆非地說。)
你漫不經心。我細心地聽。

而我心裡,平淡如水。(你是否?)

凡出門必帶在身上的相機,安靜地躺在四百多公里以外的家裡。只帶了個不必看鏡頭,隨處可拍、隨意拍的口袋相機。你說:奇怪哦。才在說,似乎只有我還在‘練習’。似乎只有我,仍像當初的我,熱烈地擁抱著鏡頭內的世界。而這次再度北上,竟丟失了相機在家裡。

是故意的。也掙扎過。這是第一次,擁有相機以來,沒有在遠行時把她帶出門。

我知道的。想看的是什麼。想收攬進心底的,是什麼。鏡頭裡的最美好,已在當初的青澀裡,框住了一個永恆的畫面。

而今日我與她重逢,也不過真的只是為了見一面。只是為了好好的、慢慢地、沒有方向地,走在其中。彌補當年的匆匆遠離、忽忽告別。那我一眼就愛上的,一汪洋的甘蔗園林。

那一望無際的甘蔗園在記憶裡眷戀。或流連在記憶裡。或在記憶裡繾綣。總有許多原因。如,情感。是的。是一種莫名的情感,繾綣不去。

走路。說話。其中。相比對於攝影的喜歡,更甚。

我專注聽你說話。聽甘蔗林的長葉在風的伴奏下,梭梭作響。偶聽到蟬鳴。偶聽到不知名的動物聲響。
我豎起了耳朵,走靠近甘蔗林,想一窺。卻看不見什麼。那謎一樣的動物聲響。
想起蔣勳說的,觀看。聆聽。美。
於是我開始對一些細微的聲響,敏感了起來。

說好要走到盡頭的。卻不知盡頭在哪裡。你一直說:我們大家都傻。傻傻的在甘蔗園裡晃蕩。幾近漫無目的的。
可我覺得平靜而舒服。那正正是我想擁有的時光。或許,不一定真的要抵達盡頭的。不是嗎?

也許會下雨呢。我看著一直陰沉著的天空說。
怕什麼。下雨就下雨。你說。

雨終究沒下。陽光亦沒露臉。
我們擁抱了一個陰涼的中午時分。

沒有走到盡頭。卻是繞了一個大圈,回到了停車的地方。
是啊。回到了原點。終歸還是得回到原點的。

只是。那走過,已是永遠。

在蔓蔓甘蔗園林裡。走路。說話。平靜。自在。沒有追逐,沒有逃開,沒有躲避,沒有憂傷,沒有興奮的歡笑。
然而。
因為平靜。因為平行。因為無所求。心頭注滿的,是平靜的永恆。一段我會記取珍惜的 —— 永恆的時光。

時間會流去,像旋轉木馬般消失。
美好時光終究會掉落轉啊轉啊轉的漩渦裡,不見。
然而有些經過,即使再平淡無味,終是心裡的收藏。

忽然想,也許。那才是我想要的。即使看起來多麼無聊。

因為平淡,所以永恆。

有些時光,雖然平淡。
卻是最美好。

有些喜歡,雖然莫名其妙。
卻是最真實。

有些事,雖然無言。
卻早已勝過萬語千言。

瞭望台上























一年多以前。那是2009年11月,臨近尾聲的時候。我普從北京結束孤獨旅程回來,期待著與你們的北上之旅。

我記得,你第一次對我提及的甘蔗園。那綿延到天邊,看不到盡頭的遼闊。你的語氣裡有著眷戀與思慕。是對家鄉,是對童年,是對青春時候的一種眷戀與思慕嗎?那你無意中找到的,一望無際。

而我,驀然嚮往著。不久之後,你悄然地實踐了你的諾言。說要讓我看見的甘蔗園。那是我一眼就愛上的遼闊。而後來我已分不清,我對她的喜愛與念念不忘,是為著那我喜歡的安靜與遼闊,還是因為你?

即使在你我尖銳地對待彼此的時候。即使在我對你有說不清的恨的時候。即使在你我斷了聯繫的日子裡。
我卻始終不曾忘記。那島國最北,那無垠的遼闊。那,你曾經問我的話:如果有機會,你還會想再去嗎?那,我們曾說過的:試著走到盡頭看看。一種不約而同的想法。

爾後我傻氣地想著。即使沒有你,我也要想辦法在出發之前,再度北上。而我只記得,甘蔗園在一個喚作Chuping的地方。僅此而已。

輾轉。你我不再尖銳。終於懂得與往事和解。

數月前,你突然傳來短信,說甘蔗園不見了,都改種煙草了。我惶惶掉下了眼淚。不止為了那以為消失了的甘蔗園林,也是為了那消失了的記憶。如此悲傷,只因心裡早已種下了思念的種子。

思念那無邊無際,那有著你的故事,我的嚮往和心願的甘蔗園林。

而幸,只是一小部份。你再傳來短信告訴我,你發現甘蔗園還存在的時候,我又哭又笑。是啊。像個傻子一樣。

於是我再度北上,不想再錯過。誰知道呢?一年後、兩年後,是否仍在?而如今你仍在。

那年。我們往左。你說。
現在。我們往右,好嗎?你問。

好啊。我老早忘了是往左還是往右。只知道,這一次想要慢慢地走,不再追趕。我不在乎風景多美,不在乎旅程有多豐富,我只想安靜地走在甘蔗園裡。一直往前。

停車。我們攀上瞭望台。一棟仿似守護者日夜駐守的簡陋高台。
卻寥落荒蕪。

或有誰。或從來無人。
像是被棄守的瞭望台。

天空灰灰。陰陰。沉沉。
迎面的風卻涼涼的。帶著快樂。

像是歷經千辛萬苦。像是走過跌宕起伏。
像是。千帆過盡。如同我們彼此經歷過的這些那些。

怎麼可能過盡千帆呢?不過大小事三兩樁。人生啊。不過開始。

我站上瞭望台,放眼遠眺。那依然不變的遼闊無邊。而我,變了嗎?
一年多以前的興奮淡去了。
我以為會很激動。以為會不能自己。以為眼淚會掉下來。
結果也只是感受到了心臟的跳動規律,稍稍揚起。

我遙望著,那不變的遼闊。那看不見盡頭的盡頭。

我來了。我又來了。
默默的。我聽著風,貪婪地環視那無邊無際的遼闊。
無言。


卻已是萬語千言。

我與冬日有約

























在熱帶的太陽底下徜徉得久了,總會思念冬日的暖陽。
冷冷的風、暖暖的陽。叫人感覺特別幸福。
冷冽中的暖和,才特別讓人珍愛。不是嗎?

當汗水粘踏踏地沾上皮膚表層,總會幻想著那年冬日包裹的乾燥。
爆裂的唇、乾癟的手指腳趾。叫人無奈又乾爽。
乾燥相較於濕搭搭,更容易處理。不是嗎?

是種自虐嗎?還是熱帶的孩子,總以為冬日美好?

凜冽的風可以刺骨,讓無可避免曝光在空氣底下的臉頰承受著針刺的冷。我記得那樣的難受。
也一樣記得走在寒風裡退無可退、避無可避的曠野中,冷得連眼皮都顫抖了。
更記得那軟軟的皚皚白雪,如何讓人興奮,又如何讓人失落。步履維艱,甚而無法前行。
白茫茫的一片,世界變得如此單一了。
我看不見湖水藍。看不見綠的草原。看不見花的繽紛。都看不見。

冬日。烈風。大雪。
那大概是旅行最不合適的元素。

那是個孤寂的旅行時節。

把自己裹得厚厚的。彷彿隔開了風,也隔開了人群。
可是,我始終不討厭冬日出遊。甚至還有些喜歡。

即使那多數時候總不是最美麗的季節。或許看不到我該看到的那城、那鎮、那湖光山色的絢麗。
然而,那是那城、那鎮、那湖光山色的另一面。
我怎麼能只愛她陽光燦爛的一面,而忘了四季更迭在她身上塗抹的種種色彩?即使是回歸最單一的灰與白。

我喜歡冬日的安靜。喜歡聽雪飄落的聲音。
到如今還記得,白雪或綿綿而落、或重重地下的時候,那細緻的、在空氣裡墜落的聲音。
那或是雪的細語。在耳邊呢喃。
那或是雪的暴怒。在肩上、傘上,撒上重量與水汽。

雪路不好走。大雪讓人困頓又麻煩。甚而危險。
然而,那是冬日的美。

背包裡得塞下衛生衣、大衣、冬帽、手套,那是挺麻煩的一件事。
然而,我還是喜歡把自己包裹得厚厚的,讓緊貼身上的護照錢財,不可能有曝光的機會。那樣,我感覺安全。

冬日蕭瑟,風凜凜而暴烈。卻有種我喜歡的孤寂。
我以為,我聽得見冬日的話語。那關於冷,於是特別珍惜暖和的話語。或者那關於孤寂,於是特別愛惜相聚的親厚的話語。

冬日出遊。其實我不太在乎失去遇見美好景緻的機會。
我只是喜歡那寒冷與溫暖。
喜歡那艱難與珍惜。
喜歡那寂寥與熱鬧。

其實,都在心中。

不是嗎?

而且,我皮下脂肪層如棉般厚,耐寒。所以不怕。

我來到了地下世界

我想,那是真正的四通八達。

從北京城的一個盡頭到另一個盡頭,在那廣大無邊的地下世界穿梭來回。
遇見陽光的那一刻,即遇見了目的地。

地下世界,該是無盡黯黑與神秘。
那看不見盡頭的深邃。那看不見前方的焦慮。
竟是全都缺席。

北京的地下世界,熱鬧一如人間喧嘩。
擁擠一如地上,煩囂一如陽光照耀下的騰飛之城。
每個方向,那麼明確。

亮光光,明晃晃。
人間喧囂不見憂鬱暗夜。
有時候,黑夜宛如白晝。在裡頭久了,竟然已不記得日落時分、晚霞時光,或者已是入夜了。

我不得不欽佩北京城的公交系統與花費經年建構起來的龐大的地下世界。
繁複的路線,交叉縱橫。
承載著皇城子民,或道地或外來,從這頭,運載到那頭。
把這頭,連接到那頭。

於是龐大的皇城,也有了龐大的地下世界。
地上與地下。光明與黑暗、黑暗與光明。
變換與恆常。
地上與地下的世界,交替變幻。卻一樣熙來攘往,人潮如潮汐不退。或也只小退,复加倍洶湧而至。

北京城的地鐵線路或是由來已久。我並沒有深究。
然而不同的線路有著不一樣的氣息。那新簇簇的四號線,把我從北京南站載到了市中心。剎那讓我誤以為像是來到了香港或新加坡。或是後來的奧運線,也一樣明燦燦地一如盛世,北京的奧運盛世。

爾後總是乘搭的二號線。有些陳舊,卻是民生沸騰,加速了歲月的表象。
可表象僅僅表象。表象底下的刻痕,可曾烙印在皇城的記憶裡?

無論新穎或陳舊,那一列又一列的車廂,總是迅疾抵達,迅疾離開。
人們總是迅疾地空出了一車廂的一部分,又讓另一群人給鑽進去填塞僅餘的空間。

人潮總是散了又去,去了又散。宛如潮汐。
散落的時間不過數秒。

從地上走入地下梯級的數秒間,彷若在觀賞一段快速前轉的電影片段。
列車來了。門開了。人出來了。
人鑽進去了。門關了。列車走了。
車廳裡的人潮好不容易空出了地面,在我慢速下樓梯的時刻,复迅速填滿。

我總覺得,那真是壯觀的一幅畫面。

也總在想,若列車抵達的時間拖長,恐怕這地下世界是要人滿為患,塞‘人’了。
可無論是哪個車站,哪個時間點,列車總是準時、快速抵達。
等人潮擠滿,再把人潮減退。

皇城地下世界的速度,無與倫比。
於是我欽佩。
北京城是要趕上世界的,縱使在許多其他方面讓我無法苟同,然而硬體設施卻是毫不馬虎。
可軟文化,卻不是僅僅的經濟開放、硬體設備的迎頭趕上所能推動的。
文化與自由的巨輪,竟不若那列車的軌道。迅疾、準確、積極追趕。
反而延緩、遲滯、倒退。

而皇城地下世界對本土子民與世界子民的把關,也是一道城市的風景線。
後來我學會了,在進入地下世界前,先把隨身的包包都卸下拿在手裡。
然後即可往輸送帶上一丟,通關,拿回。

在無人看管的檢驗道,每個人都規律而快速地放下包包,再取回包包。
那無所不在的把關,不是常常在職的官員,到底把關了什麼?

把關武器、把關恐襲、把關一切硬體的潛在傷害。
唯靈魂與思想難以把關。

我寫了許多關於:迅疾、快速。
是的。皇城在騰飛。
連子民,也一樣迅疾、快速。
在地下世界。

除卻速度。尚有距離。
點與點之間的距離不再是距離,因為確定能抵達。
一切的確定,沒有疑慮、沒有如果,於是距離就無法構成距離。

而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呢?
站在車廂裡仿似與數十人的氣息繾綣。
有時候,我以為我會昏厥過去。

然而我如此堅韌。如皇城子民般堅韌。
即使彼此之間的距離只剩下零點零一公分(總讓我想起王家衛的哪一部電影裡的一句話。),依然堅韌的目視他方,堅定不移。
呼吸著濃濁的二氧化碳,幻想著綠樹如茵下乘涼的清新。

我們的距離總是如此靠近。
我們的氣息卻總是如此陌生。

靠近而遙遠。
遙遠而靠近。
如人生的每一場遇見。

在地下世界的一列又一列的車廂裡,我與陌生人之間的距離總是在收窄。不曾擴大。
在擁擠裡,我看不見眾生相,卻也看見了眾生相。

是觀察力太差還是我太努力地想要在佔滿90%二氧化碳的空間裡汲取氧氣,以致忘了觀察?
冷漠的眼。無話的臉。
反而在如此生活的地鐵車廂裡,看見了一種冷淡的規律。
那幾乎是每一個我曾抵達的都會裡的相似的規律。

無話。冷漠。卻秩序井然。
啊。畢竟是皇城。

在我城,子民走入輕快鐵車廂,總是霸占最靠近門口的位置。於是裡頭空蕩蕩,唯門口處擁擠。
在這北方皇城,子民卻自動地走入車廂腹地。
不這樣不行。真的。
不這樣,車廂會被擠爆。

北京,人太多。

快要抵站時,子民也不說借過、不好意思、麻煩讓路。不像香江、寶島的地鐵車廂裡,總是‘唔該’‘不好意思,麻煩借借。’的話語,在那擁擠時刻此起彼落。

皇城子民只是一個勁地以身體語言往門口處前進。
也並非很大力地推擠,只是以‘比輕輕’重一點,又比‘粗魯’輕一點的力道,身體碰撞著陌生的身體,示意‘我要下車了,請讓路。’

我總學不會。我不喜歡碰撞。討厭肢體碰觸。
然而在皇城的地下世界裡,我不得不。
不然我永遠上不了車。
不然我永遠抵不了站、下不了車。

有次在一個比平時更擁擠的車廂裡,很有禮貌地說:不好意思,麻煩借借。
沒人聽見。沒人移動。
當下也彷若再無移動的空間。

我開始焦慮。門開了。我不想下不了車。
於是我不說了。推吧!
學那進退得宜的力道。

終究下了車。

××××

我來到了皇城的地下世界。
喧擾。擁擠。卻井然有序。
無數把關。
眾生冷漠。
親近又陌生的距離。

卻有種不必說話也懂得的規律。(比如那‘適當’的推擠。)

在那裡,我總是吸進過多的二氧化碳。
以致我每一次從地下世界重返陽光所及之地,都是用力在呼吸。

我需要氧氣。
那時刻,我需要氧氣。

不需要速度與距離。

嗨。舊金山

大概是將近午夜時分,台北機場內的某一處休息室。
不記得了。那煙遠的記憶經年淡化。

只記得那清冷、空蕩。
我隨意坐著,抱著小背包,捲縮成一團,企圖抵抗那呼呼吹著的冷氣和濃濃的睡意。
想來,還是有一絲小興奮吧。

那年我二十三歲,竟已是七年前的事。
或許心底渴慕飛翔的心已然漸漸展現雛形。懵懵懂懂的,渴盼著美洲大陸的某一城市。
那我印象中總是陽光燦爛的黃金之城。

那從來。那後來。我總是想念的燦爛之城。

我很少會如此喜歡一座城市。
除卻這金燦燦的海灣之城。

××××

十二小時橫跨太平洋。
抵達之時已是北加州的夜晚時分。

我早已忘了當時是否有時差。也不記得當時是否疲憊。

七年。原來如此輕易。

卻依稀記得舊金山機場內,燈火通明、人潮熙攘。
或是陌生人抵達陌生城市。
或是遊子歸家。
或是旅人過境。
或是,離鄉背井,如同曾經的前人來此淘金。他們來此,尋找美麗新世界。(真是美麗新世界嗎?)

即便是海關人員也並非全都金發碧眼。亞洲臉孔(或各城臉孔)在此城,原也如此輕易。

舊金山,該是一座多元之城。
那時候我想。

舊金山,也該是一座移民之城。
或因那裡有海灣。有亮麗陽光。有自由的風。
行李輸送帶上盡是大型行李,像是以飛機搬家。即使墨爾本機場,也未曾出現如此壯觀的場面。也或許是那時候的我,尚年輕、尚稚嫩、尚是在井底看世界吧。

那是第一晚,在舊金山機場短短的一段時間裡所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也不知是如何的,一個人東鑽西鑽的,就抵達了入境廳。
找到了來接機的姐姐,一同乘搭BART,舊金山的地下鐵,呼呼匆匆地往市中心奔馳而去。

到如今我依然記得,地鐵車廂裡有種輕輕的霉味。一種腐朽又生機盎然的氣息。
那段時間,又是從機場出發,車廂裡稀稀落落的。
記憶中,似乎只有一嬉皮打扮的黑人在某一角,聽著耳機打盹。

而我,東張西望,興奮不已。

××××

北灘。那裡臨近小意大利。

後來我發現,我喜歡舊金山,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北灘這一區。

從地下鑽出地面,迎面是微寒空氣。
可即便如此,心頭依然霎那爽然。我深吸著這陌生城市夜裡的空氣,胸腔裡一陣冷與清新。清洗掉了適才地鐵車廂裡的霉味。
這裡就是北灘(North Beach)了。

一切都是新奇的。於我而言,那也是個新奇世界。
空氣裡的風,似乎有種自由的呼吸。穿透冬日裡路邊昂揚的枯枝,在城裡輸送著涼意。
那時不過晚上九時多吧。路上卻已無甚車輛。

姐姐帶我走在那一帶的餐館街上。一間又一間的餐館大門緊閉。轉角處,只那間Michelangelo Restaurant & Cafe尚明燦燦的。像是夜裡的星光。

我們推門而入。裡頭只有一桌人。該是那樣的時分,實在也不是晚餐時間。

然後我記得,這間以米開朗基羅這文藝復興期間的著名藝術家為名的小店,牆上盡是栩栩如生的浮雕。該是些我不懂的名畫吧。

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我想,我必然如同小孩第一次出遠門般興奮。
好大一盤的Carbonara Ravioli,胖胖的侍應拿著一盤芝士粉來到我們桌前,我還搞不清楚什麼事情,姐姐就說是問我要不要加芝士。

我點頭如搗蒜。Yes, more cheese please.
侍應生笑了。姐姐笑了。連我自己也笑了。

清冷的夜。
溫暖的michelangelo cafe。

我是如此與舊金山初遇。
在那一年的冬末。

嗨。舊金山。

××××




















後來才知道,Michelangelo Cafe曾經是旅遊書上介紹的餐館之一。平日,該是高朋滿座吧。
而我在一個奇怪的時間走了進去,享受了一頓清冷中的溫暖。
那也是,舊金山這城,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一個人的一餐


















或許是醬青。或許是黑醬油。誰曉得呢?

在皇城的那麼多日裡,我唯一拍到關於‘用餐’的畫面,竟然只有這幅殘缺的照片。甚至連食物都沒有。

獨自一人對著食物拍照總是感覺彆扭。於是,往後的多日裡,也就沒拍了。

行旅中我總不太注重吃。我不是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只是對吃的要求不高。
本來就不是個對吃太重視或太挑剔的人。不追求精緻,也不追求一定美味。無論山珍海味、粗茶淡飯,我總有我喜樂的理由。
曾有個朋友說,看我吃飯是件幸福的事。即使只是一碗簡單不已的泡麵,都是一幅喜滋滋滿足的模樣。

是的。對吃,我很容易滿足。

在北京的第一個五天,我最常光顧的是一家喚作‘聚德華天’的小吃店,裡頭都是些道地卻味道怪怪的小吃。圖他勝在經濟實惠而耐飽。

我老早忘了哪些個小吃,只記得在那晨光灑滿一地的時刻,裡頭是一徑的熱絡絡。當地人,或孤身如我,或成雙,都是些上班族吧,在里里外外穿梭逡巡。店裡販賣著早晨的一頓溫飽,而我獲得的,除卻那一頓飽足,尚沾染了裡頭生活氣息的幾抹溫暖,供我接下來一整天的能量。

總是吃了附加外帶。通常是兩個包子或莢膜加包子。我的午餐也經常就這樣解決了。
選一處地點坐下。左顧右盼,也並非真的想看些什麼。

或在人來人往的798園區的某個十字路口,傾聽著、凝望著。那些來來往往,那些所謂時髦與時尚,那些通通比我好看又精彩的人。聽著碎語、望著色彩,我卻在啃包子。霎那有種錯置時空的荒謬感。

或在修葺得整齊華美的長城邊緣,邊走邊吃。聆聽,千年堆疊的歷史聲響。偶爾仰望那一片湛藍的天空,想著,是千年不變的藍天嗎?然後,也就吃完了。

或在天壇的月季花園裡,讓和風的拂面,聞花兒芳香,並搖晃著雙腳,無聊地亂想。雖如此孤獨,卻自有一種喜樂。

或在翻風的那日,圓明園裡。如此憂傷的一頓午餐。
風捲起了落葉,風沙與落葉翻飛纏綿之時,我只能抓著麵包,轉身背對。那一頓午餐,如此傷感。

舒國治在《門外漢的京都》裡說,總是吃著吃著,終會讓你有貼近自己的感覺,並且,是旅途方有的感覺。我想,我明白那樣的感覺。剎那的‘天涯孤獨的冷落感,或一些零星的隨時蹦出的感受。’
這些都不是進入餐館正正經經享用一頓溫飽所能感覺得來的。

後來,搬去了另一處住宿,最常光顧的換成了國強拉麵館。那是吃晚餐的地點。
搬來的第一晚,我沿大街走尋找吃飯的地點。都是些大餐館,要不就是樂器店,和我可是不相干。那時候卻笨得不會越過大馬路往巷子裡鑽。唯胡同裡是民生呀。而我呆得只會往大馬路邊走。

彷彿走了許久,才看見了一家‘國強拉麵館’。有飯有拉麵,大概在8元到12元人民幣左右。於是拍板決定了。

後來就懶惰再找了。晚上回到旅舍,常都覺得雙腿不屬於自己,就更沒心情再找吃的地方。
於是,接下來的四天晚上,彷彿回老家般,天天到那拉麵館報到。要不炒飯、要不番茄蛋蓋飯、要不香菇青菜飯、要不拉麵。炒飯還吃了兩次。吃著吃著,雖然不過五日,最後一日竟也有點不捨了。

我想,和我吃飯大概是蠻無趣的。尤其在旅途中。
或許是懶,或許是不太要求,往往能找到一家價錢和味道都可以接受的,就不輕易轉換了。

很懶惰找耶。

所以,就這樣悶悶的、無聊的、一成不變的,吃著同一家。
一個人的一餐,容易解決得緊。

管他呢。吃飽就算。

第十三封信:歸

Dear S,

仰望著灰藍的天空,思念是否在遠方?
那是貓兒眼裡的話嗎?

還是當時,我心裡的話?


















抵達北京的第一天,我和貓兒相遇。於是我想,想以這結束。

悶熱的五月天,空氣總是凝滯。而我的心情總是恍恍又惚惚。
思念。回憶。然後,對未來充滿疑問。

北京短短停留的十二天。我把每一天,每一細節,切切地說予你聽。
也不管你願不願意聽。

最後一封信了。其實也沒什麼好說。
然而就是不捨得那麼快就結束。
以後,還能對你如是說嗎?
毫無忌諱地,讓從前,讓曾經,讓現在,全都傾吐。在我以為,你不會再出現我生命裡的時候。

計程車司機或許是一個城市的大使。管他是親善大使還是抹黑大使還是議論大使。
我告訴過你嗎?09年自廣州搭出租車到機場時候那兩個可愛的司機先生。
通過對講機聊著家常,還順道提醒對方超速了。到了機場還介紹我們吃機場的麥當勞。
想起來覺得挺好笑的。

或許因為他們說的是我覺得親切的廣東話。或許是因為,那種自在的味道。

在中國大陸,計程車喚作出租車。司機喚作師傅。聽起來就有種江湖味道。在車水馬龍中矯捷前行,或許本來就有種行走江湖的豪氣乾雲,和仿似憑藉輕功在懸崖峻嶺攀附而上的大俠風範。

然而,不是的。
出租車師傅只是最貼近生活的人。天天、日日、形形色色的人。

天亮以前,我走出酒店外,輕敲司機座位的窗戶。一輛就停泊在那裡的出租車。
師傅揉著眼醒來。

然後,載著我奔馳而去。

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會搭訕。總是靜默的時候多。從前你總說,不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總笑笑,然後大聲抗議。

不是的。你是對的。

偶爾,我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因我總喜歡和自己的內心對話。
不說,是種不得已的寂寥。
不說,是種無人能懂的孤獨。
然而不說,不代表沒有感覺。

你明白了嗎?
那些我的說與不說。
從前的,我的說與不說。

如今,都不重要了。從前的發生,或許真的教會了我,何時該說,何時不說。
或許是,心裡已經有了篤定。
篤定,你明白。

師傅打開的話匣子。問啊。說啊。聊啊。
我‘嗯。嗯。嗯。是哦?’
如此這般。
並非沒有誠意的。只是不知該如何搭話。

因我只是過客。

‘只要政治正確,其他的就可睜一眼,閉一眼。’
‘貪腐。’
‘老百姓。’
‘生活。’

我默然。
政治正確。

你懂的。我也懂。
有怨無處訴,只好說予過客如我聽。至少,下一分鐘,我就不在天津了。
橫跨海洋,或許此生不再踏足。

北京在急迫騰飛。沿岸城市都在蛻變。
如同卡夫卡的蛻變。奇形怪狀的、扭曲的。

到最後,看得清自己了嗎?
會否迷失方向?

下車了。師傅說了一句:一路平安哦。
真摯而誠懇。

我可以感覺到的。
我總相信,人的美好。
於是我心頭一暖。感動。

我總容易感動。總容易感傷。

從前你說過,不要再黛玉葬花了。
通常都是短信裡說。
我笑。

你總是在某些時候,三八得不可思議。
而我如今那麼感恩。
那失而復得。

我總覺得,如今,經歷了那麼多。你我之間,已經無需贅言。
沒有了往日的小心翼翼與猜度,心裡終於有種篤定。

××××

仰望著灰藍的天空,思念是否在遠方?
我想,那時候我是思念著你的。

然而,那只是一場經過。一段曾經的自憐自傷。
而今,我相信。
一切都已過去。會留有痕跡的,但不會阻止我前進的步伐。
我知道,你會在身後,祝福我。
我知道,我累了,依然可以找你說話。

飛颺。飛颺。飛颺。
我總想,飛颺的心。
你的。我的。其他人的。

心心念念要完成的信箋,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完成。
而那不過是十二天的旅程。

我已不確定,是否要讓你讀。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讓你讀,於是盡是荒唐言。
或許,都已不重要了。
至少,我答應過你的事情。終究,沒有食言。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你懂嗎?或許。或許不。
然而,都不重要了。

因為如今,我已擁有最真實。
而我珍惜。感恩。

這樣,就好了。

旅程是真的。回憶是真的。過程是真的。
可讀起來,如同夢一場。

荒唐啊。荒唐。

還是,歸家吧。

還是。
出發吧。



記憶倒帶的十二次方

結束了又結束。
竟是這般離奇的最後一封信。

五月天。暴烈又溫柔。
但也如此美好。

但願。歲月靜好。
但願。人長久。
但願。我的但願都是永恆。

第十二封信:留影

Dear S,

你好嗎?

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心裡默禱著。
但願,我有所有的力量,支撐你走過混亂。
正如,你曾經以不一樣的形式,聆聽我。

昨日總是靠近。
明天似乎太遠。
要抓住的,是些什麼?

告訴你哦。第十二封信了。
我在適應著,和你之間的,新的距離。
輕不得、重不得。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轍。

然而,我還是有好多好多話想說與你聽。真的。
為你。為我。為其他一些有的沒的。
包括關於,在那皇城的短暫停留。那些細微的跌宕起伏。

可我快要寫完了。
當信都寫完了,我們該是怎麼了?

我能見你嗎?
一段好漫長的日子啊。
怎麼能不思念?
思念。一個曾經如此貼近心裡的老朋友。



















在北京城的最後一日,我回到了那流蕩了五個清晨與日落的西海湖畔。
什剎海的西海這一隅,似乎總悠悠地與歲月並肩飛行。
緩緩的。有種對北京城的煩囂與急迫淡漠以對的超然。

那幾日,我從旅舍沿湖步行出大街。
一個轉角,就是喧鬧。
日落前後歸來,從大街沿湖步行回旅舍。
一個轉角,復歸平淡。

總是特別懷念那裡的小小民生與清淨。
於是,臨別前,我回去了。
看她最後一眼。

你知道的。你應該知道。
我總有些小小的、不起眼的、似乎毫無意義的‘想要完成的一些什麼’。
比如,看西海的最後一眼。再走一段,我走過了五日的美麗、疲憊與滿足的路。

或許別人會覺得那毫無意義。
然而,我相信你懂。



























柳樹依依。
那日清晨,心裡淡淡的。
我有微笑嗎?或許有吧。

面對著寧靜的湖畔。我想像著,最後一眼。
然後想著,你在電郵裡告訴我的幾句話。

你似乎說。我是耐不住寂寞的。
我的旅行,總是太喧囂、太快樂。

而這次,我第一次如此寂寞。
是的。寂寞。

我想著。心裡始終柔軟。

該怎麼告訴你?不管是昨日,還是今天。
那時候的旅行,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你。
為了忘記你。為了讓自己不再那麼深陷。為了讓自己超脫開來。
結果卻是徒然。

那時候,竟是無法預知回去以後的那一場風暴。
而今回想,時過境遷。

竟是。竟然只是。
一場經過。

我只是意外。卻也感動。
原來你不曾忘記,我說過的事。我們有過的約定。


























來到北京,怎麼能不去看看鳥巢和水立方?
北京歡迎你。以熊貓、以鳥巢、以水立方。
2008年,北京對全世界宣揚中國的繁華盛世。

只是。繁華如此虛幻,如同一場燦爛華麗凋零的夢。
誰看見,夢的背後?
有誰看見,一些被掩埋的事實,被掩蓋的聲音?

美吧。或許。我無法置評。
轉了三、四次的地鐵線,也僅僅花了兩元人民幣,我來到了奧林匹克公園。

北京歡迎你。
哦。



















晃蕩著。反正有的是時間。
看那藍天下近距離的水立方。我是無感的。

為什麼來了?

我其實不太在乎的。只想著,反正這半天也沒什麼好做的。
就來了。

無所謂後悔不後悔。
至少回到馬來西亞,別人問起,我可以說:哦,到過了。
看到了。

如果是你,也許連這一趟也不會想要來吧。

除了鳥巢與水立方,北京其實還有深厚的歷史與故事來歡迎旅人。
然而,北京城似乎總是在玩拆卸遊戲。
就這樣,光輝了嗎?
就這樣,華麗了嗎?
就這樣,贏了嗎?

有些新穎與最高、最炫、最特別、最‘進步’,或許,不過是最虛幻。

然而,她是個必然得走在世界前端的城市。
過客如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於是我如此匆匆交差,回到了旅舍的大街上。
替你買了孤單星球。

我不介意的。
為了替你完成夢想。

旅程該是結束了。
我卸下了所有曾經的忐忑,來到了那日我抵達的城市。
背包裡有一包杯面。

天津的某家如家快捷酒店。我鎖上了門。把背包一丟。把手錶脫下。把掛在身上不曾丟開的貼身包包也丟在床上。往床上一躺。就睡下了。

一個下午,就如此虛耗掉。如此奢侈,如此舒服。
因為,我準備回家了。

猜我在天津還有做些什麼?

我很想笑。

你猜到了嗎?或許不。

我沒做什麼。午覺醒來,我洗澡、看電視、吃杯面當晚餐。
然後繼續看電視、讀報。

一躺,就又到翌日天明。

××××

Dear S,還有最後一封信。

拖拖沓沓了那麼長時間的十二封書簡,經歷了那麼多。
許多許多,已無法一言概括了。

若你真的看了這些信箋,你會怎麼樣?
生氣嗎?懊惱嗎?

還是,正如你說的。正如你安慰過我的。
會過去的。
讓過去,都過去。

這些,就都只是記憶而已。
紀念過去、紀念曾經。
然後,珍惜現在和未來。

好嗎?

好的。



記憶倒帶的十一次方

竟是如此快速就寫完的一封信。五月天,空氣熱了。
但願,心頭暖了。
但願,人長久。

第十一封信:林里魂

Dear S,

終於來到了倒數第二封信。總有預感,這會是倒數第三封,而非第二封。
還有什麼想說的?我倏忽茫然。

一一的四月天,煩煩擾擾。如此多事之秋。
最近老是細雨紛飛的,即使是炎夏之都,也恍若秋日黴雨季節。常常聽見那淅瀝雨聲,總會有剎那晃神。

又下雨了。

悲傷春秋的我,如此強說愁。
總是喜歡聯想。或者是幻想?你老說我愛胡思亂想。

那一段切割的日子,沒人問我問題。沒人說我愛亂想。沒人懂得,我心裡的紛亂。
你懂嗎?或許。或許不。
然而,你會聽。從前會聽。現在也會聽。是習慣和你分享、習慣依賴,才會出現那段難以承受的切割的日子吧。
我苦笑。
即使我們都選擇了和往事和解,怎麼我還改不掉那壞習慣?

想起那秋日正濃,大老遠地來到了北京植物園。只為了尋找書寫那太虛幻境、閬苑仙芭與美玉無瑕的一縷幽魂。也或許有一些些是為了林徽因與梁思成的不知名的故事。

我的執著,該改掉的了。
等寫完了這些冗長的信,再改,好嗎?

我會長大的。我終究該長大。

北京的公交車真方便。我告訴過你嗎?便宜又方便。
比起這兒的亂糟糟與時間的錯亂,那皇城的公車顯得井然有序,似乎絲毫不得犯錯。
畢竟是要追上國際的大都會呀。我想。
也許一城之人口就已超越我們一國之人口。這皇城,如此無邊的大。

我搭公車到動物園,再轉搭另一班公車到植物園去。
又是清早時分出的門。一個人浪蕩著。
誰會對植物園有興趣?我不懂。

總無可救藥的浪漫。你說我,感性得要死。
那時候你說我呀。怎麼耐得住寂寞?
你又怎麼知道。我的耐不住,是因為心裡有牽念?

而我,為了空空道人印刻在那痴石上的故事。來了植物園。
聽在同房室友的老外耳朵裡,一個不可思議的‘旅遊景點’。
我傻笑。不曉得該怎麼以英語來訴說,那青埂峰下的石頭記,那還淚之說,那人間的愛怨嗔癡。

而往後,而今日。
我最思念的,是那一日。


















傳說。曹雪芹的故居在那崇文门蒜市口地区十七间半房
網絡上說話,紛紜。
你知道的,在之前的某一封信裡,我提到大翔鳳胡同。
而香山的這一側,北京植物園內,又是一處曹雪芹故居紀念館。

名人故居。動人的是名人的愛恨一生。
或悲情、或幸福,卻總有動人心之處。
其實,動人的或許不是名人的故事。而是自己心頭的百轉千迴吧。
或是記憶的投射、或是童年的風景。

總是,和自己有關。

若我去上海。我必然會如同那些朝聖般的遊人,到常德公寓外流連。
張愛玲。我初中二年級時候,在那懵懂年代,讀了那麼多她的書。
借書卡上,有日期與我的名字。
即使不能免俗。為了心頭的紀念與鐘文音的文字,我還是會義無反顧的。

怎麼會說到張愛玲去了?我又離題了。或許前陣子有在想,若我去上海,有什麼地方是我想去的吧?

只是。或許。我不會去上海了。至少不是近期內。
你說的,我有我的路。

沒想到的,是植物園內竟然來了團隊。
怎麼會有人組團來北京植物園。
為了那盛放的月季嗎?我疑惑。

走在秋色滿園裡,不為了景緻醉倒。
卻為了故居紀念館裡的幾句話,濕了眼眶。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傻呀。真傻。
老早在書裡就讀過的幾句話,怎麼會想哭了呢?
像我有時候,會為了你的一句話而掉眼淚。

那幾句話,那時刻,讓心湖泛起了關於從前閱讀的漣漪。
那滿紙的痴呀,原是荒唐言。

那幾句話,此刻,卻似是應和了我這些日子以來的書寫。
關於皇城的書寫。並非僅僅為了紀念一段旅途的書寫。
都是荒唐言呀。即便是你,也不盡然解其中味吧?

我想。若完成了這些冗長的書簡,我必然會掉淚吧。
我總容易哭。
你總笑我,如此傻。

××××

故居原該收費十元門票。我在收費的亭子前張望了一會兒。沒人。

於是進去了。

該是將原址搬遷至此吧?曹雪芹在這小小而古舊的四合院裡,嘔心瀝血。我想像著。
伏案埋頭,奮筆疾書。
滿紙荒唐言呀。
絳珠仙草呀。何苦還淚?
那些如水般的纖纖女子呀。為何總命苦?

而繁華盛世,原是一場夢。

那不是愛情故事。那不僅僅是愛情故事的。
《紅樓夢》是一則綿綿無盡的痴言。

故居紀念館裡有文載,有曹雪芹的全身和半身雕像。
有紀念品。有寶玉、黛玉、寶釵、其餘十二金釵、等等等等的展品。
那日天氣涼涼。無大太陽。館內折射進來的,是秋日初陽的溫暖。

我以為,沒人會來這裡。至少不是在這些時刻。
而碰巧地遇上了一團人。喧嘩了這該是僻靜的一隅。
雖不至於高談闊論,卻也打斷了我興致。
訕訕的,只好踱步到院子裡流連。

然而,很少時候我注意展覽館裡的擺設。
那秀氣雅緻,太乾淨了。
我只想像著。黛玉的淚。

曹雪芹如何想到還淚之說?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如此驕傲的一個女子,竟是為還淚而來。
曹雪芹也真夠狠心的了。

流連在館內。我卻只管留在自己的思緒裡。
我來了。
為了曹雪芹而來。
為了還淚之說而來。

不管是繁華終究虛幻,人性艱險與難測,爾虞我詐,或那些女子的巧笑倩兮、才華橫溢。
我總懷念的。是黛玉的驕傲與眼淚。
即使人總說她小器,不及寶釵大方得體。
可她真實。那麼驕傲,又那麼脆弱。

幾句話,又怎能述說呢?

曹雪芹筆下的黛玉,畢竟只有一個。容不下他人了。

















似乎看過了曹雪芹故居紀念館,在北京植物園裡的旅程就可以結束了。
有時候覺得自己容易滿足得過份。

念茲念茲的,一償夙願之後,就一切可拋。
呵。你會說,我其實是貪心的。
你會說,我一切的遷就都是假裝的。

不是假裝。是甘願啊。

然而,我並沒有離開。付了門票的,怎麼可能短短一、兩個小時就跑掉了呢?
晃著。走進一疏落的叢林間。
細細的陽光,絲絲地透進樹林裡。
於是林裡彷彿瀰漫著一股靈氣。

因著這樣的靈氣,梁思成決定把其父 - 梁啟超的墓園,置於此處嗎?
工工整整的墓碑。巨大的。
正如其父巨大的身影。

那留在歷史書簡上的名字,即使是末代皇朝的最後一絲帶著希望的光,即使轉瞬即逝。
卻留下了一抹永恆的痕跡。

梁啟超、康有為。百日維新。戊戌變法。
歷史書上讀來的光緒帝,即使被百般箝制,即使顯得懦弱,卻似乎曾經掙扎過。
在那混亂而頹靡的清末年間,企圖掙脫慈禧太后的陰影。企圖翻新所有的墨守成規。

然而,是否清朝氣數殆盡?
是否歷史的進程,合該如此。
理想,沒有現實而殘酷的手段,沒有深沉的心機與鋪陳。或者,更多的,是沒有適合的歷史契機。
於是就只能是灑血的理想嗎?

光緒帝垂頭而去。戊戌六君子灑血留名。
梁啟超逃亡。

那刻。墓園裡靜默。
或有那樹葉婆娑搖曳。沙沙沙。
舞弄著陽光。

偶有一、兩人影在墓園裡輕聲細語行經。
我呆呆地看著。無所謂感慨不感慨。

畢竟,太遙遠的歷史了。
畢竟,我終究為了還淚之說而來。

走出了墓園,無端檢查簡訊。我收到了你的簡訊。
那封我後來刪掉了的簡訊。連同其他幾百封的簡訊。在那段徹底切割的日子,對你,有種說不出的恨。
留著那些文字會是一種殤。
於是我刪。幾乎是想要刪掉記憶。
如同你當初曾經刪掉我一樣。

以為刪除,就是一了百了。

多幼稚的我倆。唯有這件事上,我承認,你我一樣糟糕。我不會比你糟。

然而,我在記事簿上寫下了。在簡訊裡,你提到了‘想念’二字。
是的。你總想念你的朋友。
正如那時候,我也一樣想念你。於是,感動。

那一日。是我最思念的一日。
在相隔了不止萬里的時空裡,你我驀然靠近著。至少我是如此覺得的。

不止是那一刻。還有那後來夕陽西下的短短時光。

那我後來總眷戀的時光。



















往櫻桃溝的時候,路邊搖曳著橙黃的楓葉。
我昂首凝望那如星的滿滿的楓葉瀑。想起了你。

哈。那時候還傻吧。

你的名字,帶有星。雖然我不曾如此喚你,而你也似乎不願,我如此喚你。
管他呢。
如今,就這樣。很好。

不親。不若從前親。
但我知道我們曾經。

不疏。不若曾經疏。
因我知道,某些時候,我可以找你。

但願你也知道。你若需要,我也必然願意聽你、陪你。
朋友。原該如此。不是嗎?

而那時刻。我只管看著時光停頓在橙黃的星型楓葉群中。想著。念著。
暗自,喜悅著。



















看到了一群身穿黃色制服與戴著黃色鴨舌帽的小童吱吱喳喳地經過櫻桃溝的某一處樹林裡。
我好奇地停住。

老師們在呼喚著他們尋覓著什麼東西。
我看著小孩們在溪間林裡穿梭尋找,童稚的聲音在陽光不能直直照耀的空氣裡,漫漶著純真的味道。於是我兀自笑了。

殊不知,後來我迷路了。

走過一圈又一圈。發現自己回到了原路,看到小童們也手牽手走出來了。而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心裡一陣慌。卻不問詢。
也無多少人可讓我問詢。
孩子們與老師早遠離。而附近似乎毫無人煙。

我忘了和你互通簡訊的快樂。假裝鎮定地尋找來時路。

轉呀轉的。不懂隔了多久,終於讓我瞥見一小群遊客。
我佯裝看風景,悄悄地跟著他們走。
終於,找到了出口。

你看呀。我會慌張。
可為何,你總覺得我堅強?
為何,你總覺得我可以獨自面對?

有時候我想,希望可以對你撒嬌。希望你可以是我最堅強的支柱。
可你總強調,我是獨立的個體。我不需要誰。
於是在你眼裡,我是如此堅強的。

如今。或許我懂了。
經歷了那段日子。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
你還是清清楚楚地跟我分析。
而我只能,把從前好好地收藏起來。

然後希望用時間證明給你看,我是堅強的。



















地鐵站天安門東站的A出口。那巨大的紅牆外。
落日的氣息點點滴滴地開始淹埋這皇城中心。昔日帝皇的天地。

紅牆外人潮不疏不落。我大老遠地做了公車,再換乘地鐵,又重臨了這帝皇之故居。
那時候還不知道。
因為這兒的餘暉與氛圍,因為某一些因素,我一直記住。
在北京城的最後一夕照。

在紅牆外,我隨意坐著。搖晃著不著地的雙腳,嘴裡啃著幹癟癟的麵包,稍稍填一填已經有點空落落的肚子。
看著人來人往。
我看人。人也看我。

我不過過客。

於是我不管。依然自顧地咬著麵包,左顧右盼。
天安門廣場在對街,大街寬敞,車流與人流一樣。不親也不疏。
是難得的吧。

北京總人潮洶湧。

記得那時候是有些習習暖風的。我沒有思念著誰。
卻有種自得的歡愉。

然後,跳下地。利落地、有方向地沿著紅牆往後走去。先是南池子街,後是北池子街。
再越過馬路,就是景山公園了。

我如此清楚。如此清晰。
真難得呵。

似乎總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你問過我。我亦問過你。

你有疑惑。我想。
而我,偶爾疑惑、偶爾清晰。
到頭來,我只能說:我想像從前那樣開懷地笑。

我想你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笑,已經不再開懷。
開懷如往昔。不帶雜質如往昔。

你說,回不去了。

那時候,我從景山公園(怎麼公園也要收費?)往下看那層層疊疊。
獨自一人。
看那斜陽映照著昔日皇城。

不一樣了。
兩千年以前。兩千年以後。

你後來說起《小王子》裡頭那個悲傷時總愛看日落的狐狸。
而我,從認識你開始,似乎總與落日分不開。
與日落分不開的,是那淡淡的哀愁。

和曾經的,深深深深的悲傷。

可那時候,我並不特別悲傷。
因何故,我在山上傳了短信給你?
和你一來一往地聊著。

我面對著北京城的落日。
而你在辦公室裡,面對著吉隆坡的落日。





























我背對著人潮,找了一處無人的角落。
就這樣歇息著。
就這樣與落日共處。

就這樣。
我覺得,和你靠近著。




















那另一邊的落日。暮靄時分的濃稠,讓心裡的動情也濃得化不開。
字裡行間,我訴說著我的寂寞。
你訴說著你的苦悶。

或許是因為,那是我在北京的最後一個夕照時分。
或許是因為,你在我故鄉的城市裡,有種隱隱的,飛翔的心。

那時候我總想著,我對你有一點點的理解。
而你對我,有許多的看透。

然而,我只是,專注分享著。

感覺。那萬里之外的分享,亦有著溫度。
那時候,你是否也感覺到了我的溫度?

從此以後,我記住了那一日。
2009年的某一天,景山公園上,落日餘暉下。
隔空的溫暖。


















走回山下。我打完了最後一封短信。傳了出去。
你回了最後一封短信。
我看了。緊緊握住手機,然後,丟進了小背包。

看著公園外,對街的故宮,車流、人流,交替縱橫。
邊走,邊眷戀著。

並非特別眷戀那將息未息的餘暉。並非特別眷戀那巨大而美麗的紫禁城。
只是特別眷戀,那段時光。

在北京城的最後一段落日時光。

你知道嗎?那時候,就是如此。
我始終記住,那一刻。

我留戀地看著紅牆外的護城河,來到轉角處,回眸。
如同回首,你和我相識以來的一段,短短、莫名煩擾、卻是如此簡單的關係。總是我想得太複雜。
如同如今我偶爾會回首,後來的一段又一段。關於你,後來,竟也關於他。
我以為的,都是記憶。折疊打包,總會收好。
然而仍讓會偶爾流瀉出來,讓我思念、痛心、悲傷、卻不無懷念。

總會過去的。你說。
你不容我活在過去。
我不是活在過去。我只是,喜歡懷念。

最終,我垂下目光,止住最后一抹凝眸。掉頭而去。
有種決絕,也有種輕松。
聽著音樂,南北池子街兩邊的灰墻、紅墻在音樂伴奏下如同風在眼角掠過。
也許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

是這樣的嗎?如今我仍會忍不住問你。
而你或許會像往常一樣,但笑無語。或說一些,讓我掉淚的話。
多少次了。你說過的,我該懂的。但我就是忍不住一而再的問你。
仿佛從你口中說出來,有種安定的力量,讓我安心。

只是,我该是时候长大了。

總有一天。我或許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對過去。對你。對他。止住最後一抹凝眸。真正的,放手而去。
只要我知道,心裡有個位置。曾經。如今。

或許,會永遠。

僅僅的。不要求的。
如此。這般。就好。

因我知道,存在過的,就可以收藏。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信寫到這裡,我想起曹雪芹寫過的話。

你理解嗎?
不重要了。或許。

還有多少封信?一封?兩封?
或許。




記憶倒帶的十次方

從終日綿綿無盡的雨,到艷陽流瀉的午後。
從多事之秋的四月,到我知道,終究是回不去了,卻忍不住回憶的五月天。

第十封信:聲。光。樂。影

Dear S,

今夕是何夕?我開始質疑,我是否真的會把這十二封信寫完。對你的感覺,或許已非我能負荷了。是忘掉,還是刻意埋葬?
我已分不清。

一直到前幾天,突然那麼近距離地聽到你的消息。
我以為我快承受不住了。

第一次,在一天裡掉下了那麼多眼淚。心裡有種慟。
傷口被撕裂了。

又如何呢?我平靜了下來。又開始寫信了。別去想吧。再說吧。
如今,有她,有他。
我知道,再窩囊、再難過,我有他們撐著。因為他們,對你,我平靜了下來。

然而,我始終沒有忘記對你的承諾,對自己的答應。
第十封信了,我沒有忘記的。


剛開始寫第九封信的時候,我在讀著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而今,我完成了他的《生活在他方》。描述一個詩人短暫的一生。
厚厚長長的一個故事,背景是我不熟悉的歐洲史。唯一清晰的,是德國剛剛入侵被出賣的當時的捷克斯洛伐克,那些關於猶太人的際遇。

你記得嗎?林達。那兩位書寫《西班牙像一本書》的作者。那時候,神差鬼使的,你和我在幾乎同一時間,看著同一本書。而今,你記得林達嗎?讀了他們的《像自由一樣美麗》,於是我又知道了一點點《生活在他方》的故事背景。

怎麼會那麼巧?讀了《像自由一樣美麗》,才讀《生活在他方》。

有些事情,就是那麼巧吧。而有些際遇,卻似是上天注定。
一直要到最後一刻,才知曉哪些是上天的玩笑,哪些又是巧妙的安排。
你和我呢?

或許,那是上天對我開的玩笑吧。

玩笑結束。也合該前進了。
圓明園的哀傷與沉痛結束。那日,我前進往天壇。

藍天白雲和風。還有那和煦的艷陽。
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天氣是會影響心情的。尤其對善感的我來說。
那日的天氣大好。晴朗無邊。於是,我是興致昂揚的。

從東門進入天壇公園,及目就是眼花繚亂。
彩帶舞嗎?扇子舞嗎?還是,雙人舞?
音樂此起彼落,而我卻不覺吵雜。
有種生氣勃勃在綠色公園裡蔓延著。這早晨有點涼涼的,那樣的生氣帶來了生命的喜悅。

公公婆婆們,叔叔嬸嬸們。像是集體來一場早晨的歡樂嘉年華,那樣的愉悅氣息,讓我自個兒地快樂起來。前一日在圓明園的陰鬱在陽光普照下一掃而光。



















七十二長廊裡滿佈人群。然而,奇異的,這次我並不覺得厭煩。
許多時候,對擁擠的人群,對吵雜聲,我總有許多不耐煩。臭脾氣的我呀。
而那一天,我卻奇異的融入了那活絡空間裡。
快樂著。

你記得嗎?你記得我快樂的樣子嗎?
傻吧。怎麼還會問你這樣的問題?都無關了吧。你是你。我是我。
那是你選擇的。
而我記得你的笑。你的沉默。
總有一天,會淡忘的。
我們不過,曾經是朋友。僅此而已。
不值得你念茲的。

然而,我還是想把曾經答應的事,即使是多麼微小,給做好。你說過,我是那種乖學生。不是嗎?
這在明清時代供作帝王祭祀的神聖的地方,到了今日,成就了一方的民生。
有時候我想,那些群體活動、那些在公共空間進行著的群體活動,是否是舊時殘存的一些‘共產’現象呢?一種當時社會主義的體現嗎?
可你知道的。我一向 - 膚淺。對於共產主義,社會主義,我又懂得多少?
只是,當下沉醉在那‘公園’的氛圍裡。熱熱鬧鬧的。
亮麗的心情,大概也讓眼前所見都亮麗順眼吧?




















這封信寫到這裡,彷彿印證了那句話: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信的起始,我根本沒法想像你我之間的和解。

那倏忽切割的因由。
那半年以來的傷痛。
霎那獲得了解放。

我流著淚。感恩,終於可以和往事和解。
即使旋即掉入另一場風暴中,依然感恩,我並沒有真的失去你。

啊。還是想告訴你呀。關於那些在天壇的故事。
那裡有我快樂的記憶。

心情跳躍著。看那彩帶舞呀。看那老派麥克風傳出老老的歌曲。
那種洋溢在空氣中的喜樂。

我還是想對你強調。
那天,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書上說,天壇可說是全世界規模最大的壇廟建築群。
圜丘壇、祈年殿、皇穹宇。僅僅如此一聽,就感覺到了那悠遠飄渺的天人對話。像是煙火繚繞間,人與神的肅穆相對。啊,不對。該是人,仰望神吧。

是否無論古時或現代,人在茫然時候總會渴盼與上天對話?
而天的一綹雨、一縷風、一棉雪,甚或不預備沾上人世一丁點喜怒哀樂的冷漠乾旱,牽動著地上農耕莊稼的喜怒哀樂。

於是,即使是天子,在上天面前也要謙卑。
也要為那祈穀求雨設壇,齋戒沐浴。

關於那‘圓’與‘方’的寓意。關於圜丘壇、祈年殿、皇穹宇的設置與玄妙。我並沒有細心研究。
只快樂著。因為天壇,也是個公園。

而公園的氣息,剎那讓我迷醉。



















知道嗎?我自得其樂地在公園裡鬧了一陣子。看人跳舞、唱歌、彈琴、賭牌九。
多久了,我竟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那樣的簡單快樂。
曾經,一個人傻傻的,也可以如斯快樂。

花了很長的時間左右流連,終於穿越了快樂的七十二長廊,那暗喻著七十二地煞的長廊。那原該是與神庫、神廚相通,運送祭品的長長一道走廊。如今卻是民生一條街似的,自得其樂的一道長廊。
穿越了它,我終於進入了祈年殿。
好奇怪的。
哈。你會覺得好笑吧?在這封信裡,我總是‘奇異’,‘奇怪’。彷彿,快樂不是我的本能。
那日,我就是有種興致,想要替自己照一張‘到此一遊’照片。
興沖沖地進入了祈穀壇與祈年殿的範圍。

寬廣呀。那藍天,那廣場。
抬頭仰望,我深吸了一口氣。
進入鼻腔與記憶體的,是沁涼的天高地闊和那光亮的藍。
光亮光亮的藍。

最近,我老愛用重複詞。

嘴角牽著笑,我大概像個傻子吧。

即使人流一點也不少,然而因那寬廣,和內心的寬廣,我依然快樂著。
內心的寬廣何其重要。我如今才體會到。
但慶幸,還是不太遲吧。

你好嗎?我們和解了。我還是想問你好。
好想好想,回到從前從前,那段心裡沒有障礙的無憂日子。那段有你和我分享,無私的分享的日子。
好想好想,回到那天。就在天壇公園的那一天。
我不為那壯麗頂空的祈年殿讚歎,卻只為了那漂亮的藍天歡呼。
那時候,沒有悲傷春秋,沒有想起你,沒有裝愁。


















看到老伯伯把孫子孫女給放進鼎裡用手機拍照,卻只覺得有趣。
好新潮的老伯伯。
心裡想著。

只是。不該吧。
很多時候,我就是這樣。心裡裝著一把尺。
卻只會衡量他人。

管他呢。

那時候我如斯快樂。




















快樂得完全不想去思索,祈年殿的精妙設計與由來。
做了個稱職的觀光客,遊蕩來遊蕩去。高興就舉起攝影機。
有時候,我就是想要這樣發呆。

發呆的時光,彷彿沉潛的時光。
往後記得的,似乎總是那些安靜下來,和自己內心對話的時光。
記得那時候的心情。
卻不一定記得那裡的典故歷史。

可我還是得告訴你,那些關於祈年殿的玄妙。
因為。也許。你不會去那裡的。
其實,知與不知,又如何?

古人建築,留存千年,總有緣由。
尤其是那天子在上天面前謙卑祈求的聖壇。
為了敬天禮神,祈年殿按‘天數’建成。
——天數。
原來上天也有數據嗎?
殿高九丈,乃‘九九’陽極數之意。
殿頂周長三十丈,表示一個月有三十天。
大殿中部的四根通天柱,也喚作龍井柱,象徵著一年四季。
中層的十二根金柱,象徵一年十二個月。
外層有簷柱十二根,象徵一日十二個時辰。
這中、外兩層統共二十四根柱子,是一年二十四節令的象徵。
而所有柱子相加共二十八,象徵天上的二十八星宿。
倘若還要加上殿頂的八根短柱,象徵的又是三十六天罡。

都是日月星辰、天罡星宿。那些讓我混亂與模糊的象徵。
那帝皇呢?

是的。還有那大殿寶頂有根雷公柱。象徵皇帝一統天下。
怎麼可能忘了天子呢?
天子怎麼可能忘了自己?

虔誠求天的時候,天子也得確保自己的天下永世恒昌。萬垂不朽。

你悶死了吧。我想。
如果你在,或許你就是那個會覓個僻靜角落坐下,默默看書上解釋的人。
不然就是柔聲朗讀,間中還會亂說一兩句。

可那時候我並沒有如此想像著。因為太快樂了,甚至沒有細讀書上簡介。
只晃蕩著。
周遭的人群都像是演著默劇的演員。沒有聲響。影響不了我的心情,影響不了我的步伐。
我跳躍而猶豫的步伐。



















爾後我走在丹陛橋上。已經沒有天帝、皇帝、王公大臣。已經沒有所謂御駕。
已經沒有階級之分的丹陛橋上,都是俗民。
無論誰,都可在中間左右來回行走。

已接近正午時分了。人流開始多了起來。
我又開始見到小旗子、鴨舌帽交替閃現。
天壇,畢竟還是旅遊勝地。

我閃。走下階梯,進入一列一列整齊劃一的柏樹林。
是秋高氣爽的季節嗎?因何天氣並無太涼?正午時分的艷陽灑下來,少了早晨的透涼,多了分正常的熱。
然而,在那綠樹蔥鬱的柏樹林裡,我呼吸著綠,呼吸著滿滿的氧氣,快樂而輕鬆著。

正如我現在的快樂與輕鬆。
因你我終究願意和往事和解。
還奢求什麼呢?
經此一役。你說過的,會過去的。我們都要變得成熟一些。
是的。
我相信你。如同當初一樣。

會過去的。會過去的。
該珍惜的,是現在。

然而這一些曾經的快樂,我還是想和你分享。像朋友一樣。
朋友,是不會忘記彼此的。好嗎?

好的。

月季。多美麗的名字。
玫瑰。薔薇。月季。
一名比一名冷。卻一名比一名浪漫。
都屬於同一科的植物吧。

柏樹林裡有一月季花園。
正午時分了,沒有霧濛濛籠罩的陽光灑下鋪地暖意。
在一汪洋的綠裡,如此輕易地看見了那五色繽紛的燦爛。迎著陽光,招搖著。

四下無人。而我自由。
月季花叢井然有序,人工痕跡如此明顯。
本來,我並不喜歡。

然而,因那美麗的名稱。
因那陽光。
因我孤獨卻快樂著。
因內心有種平實的歡愉。
喜滋滋的表情不曾遠離。

花兒如此嬌豔。我拿起攝影機拍下燦陽下的美麗。
沒有惆悵。只有喜樂。

怎麼如此喜樂?

專注的時候,耳後響起了一把聲音‘嘿,又一個攝影愛好者。’
是兩把男聲。

眼睛藏在鏡頭裡。我沒有抬頭,只微笑著。繼續透過鏡頭看那花盛放。
管他的。

粗糙沉實的男聲。不過一下,倏忽遠離。
我沒回頭。

沒有人在正午時分留駐在這並無特別之處的月季花園裡。
大概沒有多少人如我這般,為了一個美麗的名稱而流連。
你會覺得我傻。不是的,你會理解我的傻。你一直都看透,不是嗎?

找了一處稍微陰涼處坐下。
搖晃著腳,我把小背包裡的午餐給找了出來。
是早餐店外帶的包子。

無趣又想節省午餐費的我,就是如此解決午餐的。
那一元或三元的包子或莢膜,就是一頓簡易的午餐。
你會笑我吧。也會羨慕我。
這丁點的份量,即使你食量不是太大,也是吃不飽的。
而我能。

我快樂地搖晃著不著地的短腳,在柏樹林和月季花園裡,快樂地享受著我一個人的午餐。

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
想起阿桑的歌。
那滄桑卻短暫的聲音,遠離了。
而我懷念你溫柔的聲音。

很久很久了。我們不曾好好說話。
隔空,彼此傷害。

可那時候,我快樂著。
真的。在那裡,我沒有想起你。



















雙環亭。
我捧著書,按著地圖指示,再度當上個稱職的遊客,來到這僻靜的一帶。
又是沒人會理睬的一處景點。
管他呢。
如此一說,你也許會輕叱搖頭。也不會理。

是乾隆呢。
那流連江南水鄉與溫柔的乾隆帝。那總是有許多風流韻事流傳民間的浪漫皇帝。
據說他非常孝順。
這亭子是乾隆為其母親祝壽而建的。寓意壽桃,寓意和合、吉祥、長壽。
可也就這樣了。
竟不如在月季園裡逗留的時間長。




















瞧那名字,就氣勢恢弘吧。
皇穹宇。
皇帝。
蒼穹。
宇宙。

都是大呀。
古時候的帝皇,總是戀眷著、執著那關於‘大’的迷思。
而如此想法,似乎貫徹庶民,甚而延宕後來的無數代。

本來,就是要大。
尤這皇城。
市區或景區,總非一個大字了得。而人民與文化是否也一樣大氣呢?
除了那山川流水,一切之外的大,似乎會讓人疲憊。

第幾日了。每個景區總是大。
而紅牆綠瓦金漆,早已麻痺了我的視網膜神經。
本來,我就不懂得欣賞這些。

只迷戀故事。只迷戀秀色。只迷戀一些,沒有什麼。

皇穹宇和那左右配殿,平日就是供奉皇天上帝和眾神牌位的地方。
原來呵。




















皇穹宇和回音壁這兒範圍收窄了。而下午時分,人流集中了起來。
我有點慌。左顧右盼地,聽著集中起來的聲響、那些每個景區裡都不曾缺席的聲響。我知道,沒什麼是例外的。

我看遊人敲著環繞皇穹宇外圍的回音壁向外邊的旅伴喊話。
那傳說能完整反射聲波傳遞聲響的圓形鐵壁。
而我只有一個人。

‘很熱哦?’ 身後傳來一阿姨的聲音。
我轉身,是坐在椅子上歇息的阿姨。戴著旅行社分發的鴨舌帽,正拿著扇子搧風。
那兒人多,正逢午後時分,確實很熱。

我笑了。也不懂為何,也許是老阿姨的親切吧。
‘你朋友呢?’
‘一個人不會不方便嗎?為什麼都不找個伴啊?’

那樣的幾句話,帶我抽離了周遭的人聲鼎沸。
我笑著,卻也尷尬著。
該怎麼和阿姨說呢?

不會啊。除了包包沒人顧,不能隨便上廁所。
除了得一個人吃飯。
除了無人可分享當下的喜哀。
其實,也都還好。

我以為的。你會這樣說我吧。
才前一天呢。圓明園裡,我對著翻風的天氣,實在受不了。憂鬱到天暗。還是忍不住隔空對你抱怨。
那時候,還是依戀著你的。
那時候,還是想著,你會聽我說的。如此篤定著。
怎料到後來的事。又怎料到後來的後來的事?

你知道嗎?我一向不懂得搭訕,也不會搭話。總是冷場。
我笑了笑。也不曉得答了些什麼,就藉故跑掉了。

逃避。我也會。

××××

想像。昔日那帝皇,身穿龍袍,一臉肅穆與虔誠。在簇擁下開始了祭天活動。
對上天祈求。求雨。求福。求豐收。求永世恒昌。
就在那許多人踏上足印的圜丘壇上。

無法想像。那紛來的遊人,魚貫地踏上那三層高的神聖的圜丘壇。
臉上一沉。
你該知道的,我那不耐煩的表情。正如我也曾經那麼熟悉,你不耐煩的表情。
為何我倆總是在見面以後彼此不耐煩?什麼時候開始的?
而隔著遙遠的時空,卻能彼此自在地聊。

奇怪的。
然而,那日,我的好心情。驀然就這樣中斷了。

圜丘壇中央的一塊大理石,喚作天心石、太極石。傳說可產生共鳴讓聲音更渾厚宏亮。
於是,總有一批又一批相識或不相識的人,輪番踏上天心石。喊著我聽不懂的話。

繞著圜丘壇一圈又一圈,我走近了復遠離。
退得遠遠的。
快樂了大半天,眼前的人潮太多。
我似乎又看見了前一日圓明園內的迷茫人流。

我累了。


















然後。我是怎麼離開了天壇公園,又是怎麼來到了琉璃廠街?
我已不記得了。

我竟然也不記得,為什麼我要來琉璃廠街。

那兒該是販賣文房四寶、古書字畫的一道老街吧。
而我並不是雅士。嘿。我是俗人呀。

看那靜悄悄的午後陽光,靜悄悄地攀上了雕花琉璃屋簷。
恍若回到了古時候。
我走走停停,百無聊賴。

並非真琉璃。只是那柔和的光線讓我有了剎那錯覺。
大街上在到處修路。
舊泥給翻上來。鋪上了現代與舒適嗎?
或許。

曾自余秋雨的書那兒讀來這麼一句話:因為輕視歷史,於是不斷地拆。因為急功近利,於是不斷地造。
不知何故,這話一直讓我想到北京城。或許,還有上海吧。
這古老皇城,如今似乎一點也不古老了。

我看那放學的小孩三五倆地在路邊嬉鬧。
看一男人手執大毛筆,就在書齋前刷刷刷地揮毫。在地上。

有種雅興。斜陽下,悠閒而沒有包袱的雅興。
日子,還是一樣過。

我不過過渡旅人。很快的,要離去。


























前門大街。大柵欄。夜色將臨了。
我已走了許多的路。

前人,也在這兒走了許多的路。立下了許多老字號。
後人,追隨前人的腳步,來這裡懷舊。
在那百年老字號,消耗著未來。

只是,這兒還有什麼舊日情懷呢?
寬敞的大街。收費的小電纜車,掛上紅布條,就是懷舊了嗎?
星巴克,掛上紅燈籠,就是懷舊了嗎?
我總執著。
燈紅酒綠、霓虹閃爍。如此璀璨、如此炫目。
沒有人會在乎的。
於是,我也不能在乎。

怎麼我會來了呢?

××××

那晚,我看到了那書。
你說過的,要到歐洲去。要到西班牙。
我不知道你已經改變計劃。我不知道,那時候的你已經不想。

只惦念著。你是否需要那孤單星球。
在中國買書,總是便宜許多。可你不久前才不見了手機,而我不知道你已有了新號。

傳簡訊問了她。從她那兒拿到了電話。
然後,聽著她的聲音,睡意朦朧。

後來,道了再見。睡去了。
夢裡,卻想起了你。想起你告訴過我:保護一個人是不需要大聲說出來的。
我默然。

因何,要以保護之名?如今的我偶爾依然疑惑著。
然而,都過去了。
你說的,過去的,該讓他過去。

傻吧。那時候的我。

而今,什麼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想。未來。依然有你,會願意聽我的故事。

雖然我不確定,是否要讓你讀這十二封信。
可未來,我還是希望能和你分享的。
而我,也願意聽你的故事。不會再盲目而執著。

如此。這般。這樣的關係。
其實,正好。

但願人長久。



記憶倒帶的九次方

在開始與完成這封信之間,發生了許多事的四月天。

第九封信:失落的歷史

Dear S,

第九封信了。從零九年的旅程,拖沓到一零年始動手。而一一已來到,我的信未完。
而你,卻真的徹底消失在我生命裡了。

這期間,起起落落。我幾乎已寫不下去。
然而一一,我卻依然眷戀不捨。並非不捨些什麼,只是想真實記錄這些,我曾經答應過你的事。

當然,你根本沒有在乎過。

耳際驀然響起你溫柔的聲音,似乎猶在耳蝸裡共振。
我尖銳而你溫柔。如此強烈的對比。
那時候,你在電話的另一端,邊翻閱報紙邊和我聊天。聊北京必去的十大景點。圓明園是其一。
我記得我笑得很快樂。
後來,我們不再聊天了。或許是你察覺到什麼,於是閃躲遠離。
或許是我面對著你,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想要真切地聊,卻無從言語起。

已有多久沒再聽見你聲音了?半年了。
然而,真正的決裂,卻原來只有兩個月半。
間歇的,看來你很好。

而我好嗎?或許你會偶然想起,或許你已徹底遺忘。
畢竟,我只出現在你的世界裡一次。那麼輕飄飄的。即使你遺忘了,又有何值得驚訝的?
就像世人遺忘歷史一樣。世人總是遺忘歷史。因歷史從來只發生一次。
如同那永劫回歸的理論。

最近在讀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裡頭說到,永劫回歸。
一種我很混亂的理論。或許我理解錯誤了吧。
然,粗淺的。我也只能這樣了。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輕》。何謂‘輕’?又何謂‘重’?
說是輕,卻有種沉鬱的重,穩穩地壓在心上。那不是個快樂的故事。
而歷史,無法擁有快樂。
歷史,只能是事實。

偏偏,詮釋歷史的角度如此多元。事實永恆只有一個,只是因看待的眼光之差,而出現了分歧。
他從這個角度觀察;她從那個角度俯視;他又從另一個角度欣賞;她選擇以另一個角度鞭笞。
一件事,幾番面貌。

或許,那就是歷史的弔詭。也是人生的弔詭吧。

前一天,我仍興致高昂。為了798藝術區裡的色彩而跳躍著。
而到了那天,該去圓明園的那天。

北京,翻風了。



















圓明園。頤和園。這兩處皇家園林毗鄰,卻無比寬廣。
忘了是否和你說過,那時候的猶豫。一個觀光客的猶豫。

我該是如同一般鴨子團,將頤和園與圓明園在一天之內搞定?從此北京不必再來。
還是,二者擇其一?

你呢?如果是你,你會選擇哪裡?
不。北京不在你的地圖之內。她不會是你想要抵達的一方。
或許,你兩者都不特別想去吧?你少了觀光客的猶豫。或許,你根本不會對這兩處的任何一處懷抱著多大的興致。

或許是前一晚就決定了。我選擇了先到圓明園。
相較於頤和園,圓明園會給我一個巨大的懷想空間。那裡會有故事,會有過去的糾結紛亂與疑問,會有沉重,會有哀傷,供我這個莫名其妙諸多想像的旅人一處發呆與沉思的空間。

對悲傷、對厚重,我總無法抗拒。我告訴過你的。你記得嗎?
我還會在乎你記得嗎?

曾經,你看透我的強說愁。後來,也看透我的太認真。
而你不想沉重。
而你不想我的認真,太認真。
而你,只想輕盈,追逐自己的夢想。
不管那時候你如何不想,我如何想。如今,都該雲淡風輕了。
是我的認真,讓你決定的。是我,逼迫你如是。
卻也一樣是你,逼迫我如是。
都不重要了吧。畢竟,我始終得為自己的一廂情願負責。

就好像,總是一廂情願的以為自己能夠承受那些個或沉重、或悲傷的故事。
以為,相較於印象中純然皇家度假園林的頤和園,心底裡更渴慕的,該是頤和園的故事與劫難。

卻沒想到,已經超載了。

前一天,才如此愉悅。因為798的色彩輕盈。
而後一天,北京翻風的一天。我掉進了自己製造的漩渦裡。

沉淪。沉淪。近乎窒息。
如同曾經掉進自以為的深邃裡,卻不懂在你眼裡,那如此淺。於是,一樣透不過氣來。





















圓明園似乎總有說不完的故事。
聽說過吧?關於那火燒圓明園的電影。
有留意到吧?圓明園的十二生肖銅像的小段新聞。那應是最近的,關於圓明園的紛擾了。即使那麼多年以來,圓明園三個字,在中國歷史裡總那麼鮮明。
你喜歡中國歷史嗎?是否曾經問過你了?也許吧。我們不曾討論。因何要討論呢?從來,像是只有我那麼孜孜地想要與你分享。不對的。不該再怨你了。

此刻的我。只輕輕搖頭苦笑。都沒剩下些什麼了。不是嗎?

而圓明園,其實。也都沒剩下什麼了。

剩下,單孔殘橋?僅餘的、孤單的。悄悄的,寂寞的。
橋下,水靜靜地流淌。或許流淌了千年,或許流淌了百年,或許不過新注入。誰知道呢?
只那橋,在墨綠柳梢掩映下,早已訴說不出那三百年前的曾經。

那時候,我捧著薄薄一本說明書,進入那花園似的綺春園。花色繽紛綺麗,一路整齊劃一。
而秋風在空氣裡醞釀著。
然後,我來到了那僅餘的殘橋邊。默然。




















三百年的歷史,在深邃浩瀚的黃河流域文明裡,似乎也只是佔著那麼一點點的份量。卻因如此靠近、且落得寥落如斯,而一直深刻。至少於我而言。太多的影像、太多 的憤懣、太多對霸權的譴責,譴責國際強盜土匪們的肆意掠奪。或許是新仇舊恨?或許是些我不明了的什麼。圓明園,因曾經磅礴輝煌,卻在那擾攘紛亂的晚清時 期,那世界在騰飛的時候,帝王卻依然活在自身世界裡的時候,為了逃避消亡,而試圖以簽署換取繼續留存。

可時局紛亂。有些東西,始終徒然。

後來,你也以言語和行動,讓我了解到。真的,有些東西,終究徒然。

想要留存的,徒然當掉尊嚴。而藉以炫耀與享樂的美麗,成了砧板上的魚肉。
晚清的結局,圓明園的結局。也就這樣了。

三百年以前,康熙大帝賜予四王子的園林。據說,原稱‘鏤月開雲’。
為何是‘鏤月開雲’呢?‘鏤’ - 該是雕刻的意思。雕刻月亮。多有意思。

那‘開雲’呢?不知其意。搜尋當中,發現了‘鏤月裁雲’一詞。
多美麗的詞。雕刻月亮,裁剪雲彩。光是想像就已經是美好詩意了。
只是,為何以此稱作圓明園前身的園林呢?
我不知該如何與你說。我不知曉呀。淺薄如我。

從前,在你眼前,我總是自覺不如。不如太多太多。而你,從來不在乎。只有我在乎吧。

怎麼都和雍正帝有關?那我印象中,短暫、暴烈,卻勤奮的帝王。
先是雍和宮,後又圓明園。
而圓明園在雍正帝之後幾番擴建。末了,依然是廢墟。

那日,灰濛濛如霧籠罩的天色裡,圓明園正門外是一場新聞發布會。宣布要尋回流落世界各地的圓明園寶物。我看著,聽著。那時候,還不曾預知,接下來的一天會是如此沉鬱。

一如圓明園的頹垣敗瓦一樣沉鬱、無言。

一如那人在綺春園的橙黃秋色中作畫,是畫出了秋色吧?有畫出了無言嗎?我遠遠地望著。心情沒有跳動。卻也未曾沉淪。




















人說,一葉知秋。
落葉了,秋風涓涓而來。那憂鬱卻色彩斑斕的季節到了。

晚清時候,是否有哪些人看透了,快要走到盡頭了?
如同看不清的我,當發現你不再回信的時候,就該知道有些事情是來到了盡頭。即使只是一段曾經的友誼,你也不想。因你不想固執如我懷抱任何幻想。

然而,歷史是發生過了,人才能無奈地認知到。沒有預知,自也無法逃脫。
而你,為何非得要以這種方式?那或許是之後,我唯一想要知道答案,卻不想再問的問題。

你我,終究陌生人。

知道嗎?圓明園其實該是‘圓明三園’。真正的是由綺春園、長春園,和圓明園組成。
如此寬廣無邊的皇家園林,那時候的我是根本毫無概念的。原還想著,若中午之前完成,那才往頤和園去吧。

如此不自量力的我。即使只是圓明園,也難以在一日之內行走完畢。更何況還要包攬另一皇家園林呢?稚嫩如我呀。如此與年齡不符。

是因為這樣,你才遠離的嗎?初相識的時候,你並沒有發現。爾後,如同結局一樣。
無言。
或許,圓明園的斷垣殘壁無語。而我,也缺了一角。只能無言。

綺春園內流蕩著。時候尚早,我記得心中有淡淡的跳躍。或許不是興奮的。該如何對圓明園感覺興奮呢?只是,橙黃紅色的秋意滿園裡,我閒適地走著。偶爾停下腳步,抬頭望望不見太陽的灰灰的天。

涼風輕撫著臉。我閉起眼睛,輕輕呼吸著空氣中的,秋的味道。

印像中,綺春園修復得如同其名。綺麗旖旎,春色無邊。彼時彼刻,該是秋色無盡吧。

你經歷過秋天嗎?我忘了你的旅遊故事。或許從今而後,點點滴滴地,將會抹掉一瓣又一瓣有關於你的記憶。

你經歷過秋天嗎?北京之行,卻是我第一次走入秋天的國度。




















圓明園很大很大。我該如何對你形容她的寬廣?
或許是時間尚早。或許是我行走的路線並非精華路線。
不然何故總是在一片荒煙秋色裡,舉目無人?

慢慢、慢慢地,連日來的疲憊在身體內被喚醒了。

長春園內的含經堂遺址,隱藏在山草矮樹林中。一個轉角,就看見了那僅僅的地平面。
它原該是乾隆帝一番風花雪月的地方。讀書、賦詩、賞畫、休閒。
原該是如何的一幅華麗景象?

而今,卻只剩下那彷彿訴說著百年以來的荒山寂寂的平板地平面。
你知道嗎?當時我蹓躂著。左瞧瞧,右望望的。我想起了你嗎?

像現在,驀然想起你。書寫著,一些你讀不懂也不想懂的喃喃自語。




















清朝咸豐十年,英法聯軍。一九零零,八國聯軍。接連的。
或許,想像著,在那烽火光中,貪婪的眼睛像那閃爍著火星的、亮晶晶的斜視睥睨。
先是窺視般的虎視眈眈,爾後張牙舞爪地強取豪奪。

然後呢?清朝覆亡,偌大的中華大陸過渡到民國時期。孫中山、袁世凱、爾後呢?還有些什麼?軍閥嗎?中共與國民黨的內戰嗎?

在那紛亂的時代,再無人有餘暇理會這曾經的皇家園林。即使有一小撮人想要維護些什麼,聲音與力量卻那麼微弱。

紛紛攘攘裡,圓明園注定湮滅。是種無奈的必然嗎?誕生於末代皇朝,又正置世界與出生地變遷時刻。盜匪猖獗、肆無忌彈。而民生,徒的不過是日子安寧,僅僅地安靜地生活下去。誰還會來理會那或許可以是象徵奢華、墮落的皇家園林呢?從來,皇家與平民百姓家不曾有交集。

近代呢?近代那十年瘋狂的歲月呢?又耗盡多少圓明園僅剩的呼吸?

於是,這曾經幾度擴建、極盡奢華瑰麗的‘萬園之園’,‘東方凡爾賽宮’(是誰取了個那麼俗氣的名稱?),也就只能破敗了。

可以挪動的,早已挪動到盡頭。或越洋、或翻山,流落在不知處。
剩下的,沒有什麼。

沒有什麼。

我踩著叢林泥土,瞥見那些散落、厚重、搬不動的石塊,走向長春園內最有看頭的西洋樓景區。
最有什麼,卻也最沒有什麼的一隅。

傷懷,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
你喜歡說我想太多。如今,似乎也不曾有過丁點進步。更何況是那時候?



















那些被記下編號的石塊,曾經燦爛著帝王們的閒暇生活。
如今卻零落分散。是否真如此敵不過歲月?

我看著一團又一團的遊人,喧嘩著遊來。踩在石塊上擺著勝利姿勢,或用雙手比對著身後的殘垣斷壁,微笑著面對鏡頭。驀然心頭糾結。

不該是這樣的。又該是怎樣呢?

這些搬不動的石頭,就這樣跌進湖里,任由雜草叢生。任由其在歷史的河流裡,茫然。
瘡痍如此陪伴著團隊們的微笑、興奮與導遊們對西方列強的巧取豪奪的滿腹憤慨。或會有些團隊附和著同仇敵愾。

而石頭們、而歷史,就這樣在秋風裡陷入恆久亙古的沉默。

何止是西方列強呢?晚清的腐敗、人的無能、人的不珍惜、還有許多許多的因素。

秋天的旋轉的風,捲起了滿地落葉。
黃沙與落葉飛舞。

而我,只能背轉身。

















西洋樓景區內,我不記得那些個大水法、諧奇趣、養雀籠、海晏堂。
卻只記得,那些讓人疲憊的遊人如織。

和一陣秋風旋轉起來的一圈圈落葉與黃沙。

或許秋天,和翻風的天,是不該來圓明園的。徒添沉重與寂寞。
尤其在囂張的喧嘩中,寂寞不留情地啃噬著心。或許,那時候,我有想起過你的。

想起你,會理解我的愁與悵惘。
可你,不可能把自己陷在如同我那樣的局面裡。
你不可能伴我遊覽。

你總在我身前、或身後。
要不,跟著你的背影。
要不,讓你看著我的背影。(你何曾注視過?)

曾經,如此思念著你。在人群中,而我只能背轉身。

如同後來的你,決絕地,不說一句,就背轉身逃離。
你逃離我。
如同那時候的我,踉蹌倉促地逃離那一波又一波的喧嘩入侵。

若你看到這些文字,必然更慶幸當時的決絕吧。
你何其無辜?是我的逼迫,是我的一廂情願,注定你的遠離的。對吧。
明明你不曾想要,卻讓你變得如同罪人一般。

於是,你不會原諒我寫下這些長長的信箋的。
看,我又離題了。
到如今,你該只是一抹淡淡的影子,不是嗎?



















黃花陣也一樣是長春園西洋樓景區內的必覽之地。無怪乎小團隊們緊緊跟隨。
那迷宮陣,傳說在中秋之夜,皇帝在此舉辦燈火晚年會。宮女們手執荷花燈在迷宮陣中穿梭來回。誰先到達中心園亭就可得到賞賜。

此刻剛過晌午。空氣裡灰灰濁濁的。
該是想像著當年那些溫香軟語,銀鈴笑聲。那些年輕女孩們,手執荷花燈,可曾幻想著除了帝王的賞賜之外,尚有那麼一些些霎那對眼的寵幸?

然而,人頭擁擠的黃花陣內,我根本無法想像些什麼。
只一徑的憊懶、一徑的厭惡。

有剎那慌亂的。我不會走迷宮啊。
於是,我又緊緊跟隨著小團隊的導遊們,輕鬆到達中心的園亭。

那人滿為患的園亭。



















我記得,我非常厭煩、愈發疲憊。循著來時路,踏出了長春園。
蹓躂著,遠離了團隊遊人們,我又一個人了。

復進入那些獨自冥想的時刻。
只是,在這些滿園秋色裡,我漸漸地失卻了興致。

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太大的興致吧。
只是相較於頤和園,我更想接近圓明園的故事。

總是無端走入荒山似的一隅。前不見人,後不見影。
孤單行走,那不是我告訴過你的嗎?而你,曾如此看透我的不甘寂寞。

又怎樣呢?



















來到長春園、圓明園與綺春園的交界處,我思量著。該繼續前進往九洲景區嗎?
那才是真正的圓明園啊。鏤月開雲的真正地點呀。

長長的柏油路鋪展在前方,遙遙地一幅布幔在午後的風裡飄揚。飄揚著‘九洲景區’四字。
柏油路通往的,是真正的圓明園。初始的圓明園。雍正帝的鏤月開雲。

而我猶豫著。那時刻是午後三時左右,卻已經有種夕陽偏斜的沒落感覺。
空氣裡昏黃昏黃的,朦朧朦朧的。
我瞇著眼看那飄揚的‘九洲景區’,終於了解到,頤和園是不可能了。

是什麼樣的一種執拗?是你曾經看透的一種執著吧。
即使盆骨以下的肌肉與神經都已因消耗過度而幾近麻痺,我卻一甩頭,決心走向那真正的圓明園。

好像很遠。應該不遠。走路可以到吧?
因看著那一夥三輪車夫在長春園的城牆邊等待招攬客人,即便有很大的決心,依然有剎那的不知所措。

沒人來招攬我。大概看我看起來落魄又孤單吧。
是的。那時候雖然有些微的不知所措,卻從沒想過要花錢搭三輪車進入景區。
若是你,會想要搭車嗎?或許會,或許不會。
我想,如果你會要搭車,那必然是為了遷就旅伴。而不是為了自己的疲憊,是嗎?或許我錯估,或許我猜對。只是,如今,都沒有什麼意義了。





















一路上沒人在走。還是一樣靜悄悄的。或許是午後時分了,許多遊人都已離開往頤和園去了。或者,早已離開海淀區,往吃北京烤鴨去了吧。

圓明園的九洲景區。
落日的風,斷斷續續地呼呼吹著。拍打在臉上、身上,有種疲憊的溫暖。
是的。我疲憊至極。
而秋日裡,迎面的是陣暖風。

圓明園歷經了幾許劫難,只那些帶不走的殘垣敗瓦和春風吹又生的樹與草。
恆久沉默著。即使外界擾攘,幾許喧囂如浪般層層拍打。

無人的蕭瑟曠野中,我拖著腳步走著。已經不懂得要看些什麼。
我是累了。
孤單得太久、行走得太長。而遠方,沒有方向。

掉頭,我準備離開。




















這封信。好長好長。寫了兩個月有多吧?
新年之前,到一一的新年之後。

可你不會再嫌我囉嗦。因在你生命裡,從來,我什麼都不是。
即使是擦肩而過,恐怕你也不想承認吧。

對圓明園,有說不盡的疲憊與沉重。
翻風的北京,霧朦朦的。和著圓明園身後那不過幾百年前的浩劫,幾近讓人窒息。

然而,回憶起這些。思憶起你的掉頭。
今日,看著那搖晃大地的畫面、嘩嘩大水狠狠地沖刷進大陸的視頻。
渺小如我,何必再執著些什麼?

或許,或許,或許。
真的,該也讓你徹底在我生命裡消失吧。

當我終於完成,我承諾過的事情之後。




記憶倒帶的八次方

始寫於2011年一月。完成於2011年3月12日凌晨一時。

我是否你心裡的微笑

  看《不夠善良的我們》。 劇裡有一句詞:于向立對Rebecca說「其實你比較適合做他人心裡的微笑」 因為Rebecca說,本來想說做別人心上的一滴眼淚。 *** 大概是遠古時期的一齣電影《大話西游之仙履奇緣》裡,至尊寶說有個人走進了他心裡,流下了一滴眼淚。那個人就是紫霞仙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