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舊金山

大概是將近午夜時分,台北機場內的某一處休息室。
不記得了。那煙遠的記憶經年淡化。

只記得那清冷、空蕩。
我隨意坐著,抱著小背包,捲縮成一團,企圖抵抗那呼呼吹著的冷氣和濃濃的睡意。
想來,還是有一絲小興奮吧。

那年我二十三歲,竟已是七年前的事。
或許心底渴慕飛翔的心已然漸漸展現雛形。懵懵懂懂的,渴盼著美洲大陸的某一城市。
那我印象中總是陽光燦爛的黃金之城。

那從來。那後來。我總是想念的燦爛之城。

我很少會如此喜歡一座城市。
除卻這金燦燦的海灣之城。

××××

十二小時橫跨太平洋。
抵達之時已是北加州的夜晚時分。

我早已忘了當時是否有時差。也不記得當時是否疲憊。

七年。原來如此輕易。

卻依稀記得舊金山機場內,燈火通明、人潮熙攘。
或是陌生人抵達陌生城市。
或是遊子歸家。
或是旅人過境。
或是,離鄉背井,如同曾經的前人來此淘金。他們來此,尋找美麗新世界。(真是美麗新世界嗎?)

即便是海關人員也並非全都金發碧眼。亞洲臉孔(或各城臉孔)在此城,原也如此輕易。

舊金山,該是一座多元之城。
那時候我想。

舊金山,也該是一座移民之城。
或因那裡有海灣。有亮麗陽光。有自由的風。
行李輸送帶上盡是大型行李,像是以飛機搬家。即使墨爾本機場,也未曾出現如此壯觀的場面。也或許是那時候的我,尚年輕、尚稚嫩、尚是在井底看世界吧。

那是第一晚,在舊金山機場短短的一段時間裡所留下最深刻的印象。

也不知是如何的,一個人東鑽西鑽的,就抵達了入境廳。
找到了來接機的姐姐,一同乘搭BART,舊金山的地下鐵,呼呼匆匆地往市中心奔馳而去。

到如今我依然記得,地鐵車廂裡有種輕輕的霉味。一種腐朽又生機盎然的氣息。
那段時間,又是從機場出發,車廂裡稀稀落落的。
記憶中,似乎只有一嬉皮打扮的黑人在某一角,聽著耳機打盹。

而我,東張西望,興奮不已。

××××

北灘。那裡臨近小意大利。

後來我發現,我喜歡舊金山,其中一部分原因是為了北灘這一區。

從地下鑽出地面,迎面是微寒空氣。
可即便如此,心頭依然霎那爽然。我深吸著這陌生城市夜裡的空氣,胸腔裡一陣冷與清新。清洗掉了適才地鐵車廂裡的霉味。
這裡就是北灘(North Beach)了。

一切都是新奇的。於我而言,那也是個新奇世界。
空氣裡的風,似乎有種自由的呼吸。穿透冬日裡路邊昂揚的枯枝,在城裡輸送著涼意。
那時不過晚上九時多吧。路上卻已無甚車輛。

姐姐帶我走在那一帶的餐館街上。一間又一間的餐館大門緊閉。轉角處,只那間Michelangelo Restaurant & Cafe尚明燦燦的。像是夜裡的星光。

我們推門而入。裡頭只有一桌人。該是那樣的時分,實在也不是晚餐時間。

然後我記得,這間以米開朗基羅這文藝復興期間的著名藝術家為名的小店,牆上盡是栩栩如生的浮雕。該是些我不懂的名畫吧。

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我想,我必然如同小孩第一次出遠門般興奮。
好大一盤的Carbonara Ravioli,胖胖的侍應拿著一盤芝士粉來到我們桌前,我還搞不清楚什麼事情,姐姐就說是問我要不要加芝士。

我點頭如搗蒜。Yes, more cheese please.
侍應生笑了。姐姐笑了。連我自己也笑了。

清冷的夜。
溫暖的michelangelo cafe。

我是如此與舊金山初遇。
在那一年的冬末。

嗨。舊金山。

××××




















後來才知道,Michelangelo Cafe曾經是旅遊書上介紹的餐館之一。平日,該是高朋滿座吧。
而我在一個奇怪的時間走了進去,享受了一頓清冷中的溫暖。
那也是,舊金山這城,給我的第一份禮物。

一個人的一餐


















或許是醬青。或許是黑醬油。誰曉得呢?

在皇城的那麼多日裡,我唯一拍到關於‘用餐’的畫面,竟然只有這幅殘缺的照片。甚至連食物都沒有。

獨自一人對著食物拍照總是感覺彆扭。於是,往後的多日裡,也就沒拍了。

行旅中我總不太注重吃。我不是仙女不食人間煙火,只是對吃的要求不高。
本來就不是個對吃太重視或太挑剔的人。不追求精緻,也不追求一定美味。無論山珍海味、粗茶淡飯,我總有我喜樂的理由。
曾有個朋友說,看我吃飯是件幸福的事。即使只是一碗簡單不已的泡麵,都是一幅喜滋滋滿足的模樣。

是的。對吃,我很容易滿足。

在北京的第一個五天,我最常光顧的是一家喚作‘聚德華天’的小吃店,裡頭都是些道地卻味道怪怪的小吃。圖他勝在經濟實惠而耐飽。

我老早忘了哪些個小吃,只記得在那晨光灑滿一地的時刻,裡頭是一徑的熱絡絡。當地人,或孤身如我,或成雙,都是些上班族吧,在里里外外穿梭逡巡。店裡販賣著早晨的一頓溫飽,而我獲得的,除卻那一頓飽足,尚沾染了裡頭生活氣息的幾抹溫暖,供我接下來一整天的能量。

總是吃了附加外帶。通常是兩個包子或莢膜加包子。我的午餐也經常就這樣解決了。
選一處地點坐下。左顧右盼,也並非真的想看些什麼。

或在人來人往的798園區的某個十字路口,傾聽著、凝望著。那些來來往往,那些所謂時髦與時尚,那些通通比我好看又精彩的人。聽著碎語、望著色彩,我卻在啃包子。霎那有種錯置時空的荒謬感。

或在修葺得整齊華美的長城邊緣,邊走邊吃。聆聽,千年堆疊的歷史聲響。偶爾仰望那一片湛藍的天空,想著,是千年不變的藍天嗎?然後,也就吃完了。

或在天壇的月季花園裡,讓和風的拂面,聞花兒芳香,並搖晃著雙腳,無聊地亂想。雖如此孤獨,卻自有一種喜樂。

或在翻風的那日,圓明園裡。如此憂傷的一頓午餐。
風捲起了落葉,風沙與落葉翻飛纏綿之時,我只能抓著麵包,轉身背對。那一頓午餐,如此傷感。

舒國治在《門外漢的京都》裡說,總是吃著吃著,終會讓你有貼近自己的感覺,並且,是旅途方有的感覺。我想,我明白那樣的感覺。剎那的‘天涯孤獨的冷落感,或一些零星的隨時蹦出的感受。’
這些都不是進入餐館正正經經享用一頓溫飽所能感覺得來的。

後來,搬去了另一處住宿,最常光顧的換成了國強拉麵館。那是吃晚餐的地點。
搬來的第一晚,我沿大街走尋找吃飯的地點。都是些大餐館,要不就是樂器店,和我可是不相干。那時候卻笨得不會越過大馬路往巷子裡鑽。唯胡同裡是民生呀。而我呆得只會往大馬路邊走。

彷彿走了許久,才看見了一家‘國強拉麵館’。有飯有拉麵,大概在8元到12元人民幣左右。於是拍板決定了。

後來就懶惰再找了。晚上回到旅舍,常都覺得雙腿不屬於自己,就更沒心情再找吃的地方。
於是,接下來的四天晚上,彷彿回老家般,天天到那拉麵館報到。要不炒飯、要不番茄蛋蓋飯、要不香菇青菜飯、要不拉麵。炒飯還吃了兩次。吃著吃著,雖然不過五日,最後一日竟也有點不捨了。

我想,和我吃飯大概是蠻無趣的。尤其在旅途中。
或許是懶,或許是不太要求,往往能找到一家價錢和味道都可以接受的,就不輕易轉換了。

很懶惰找耶。

所以,就這樣悶悶的、無聊的、一成不變的,吃著同一家。
一個人的一餐,容易解決得緊。

管他呢。吃飽就算。

第十三封信:歸

Dear S,

仰望著灰藍的天空,思念是否在遠方?
那是貓兒眼裡的話嗎?

還是當時,我心裡的話?


















抵達北京的第一天,我和貓兒相遇。於是我想,想以這結束。

悶熱的五月天,空氣總是凝滯。而我的心情總是恍恍又惚惚。
思念。回憶。然後,對未來充滿疑問。

北京短短停留的十二天。我把每一天,每一細節,切切地說予你聽。
也不管你願不願意聽。

最後一封信了。其實也沒什麼好說。
然而就是不捨得那麼快就結束。
以後,還能對你如是說嗎?
毫無忌諱地,讓從前,讓曾經,讓現在,全都傾吐。在我以為,你不會再出現我生命裡的時候。

計程車司機或許是一個城市的大使。管他是親善大使還是抹黑大使還是議論大使。
我告訴過你嗎?09年自廣州搭出租車到機場時候那兩個可愛的司機先生。
通過對講機聊著家常,還順道提醒對方超速了。到了機場還介紹我們吃機場的麥當勞。
想起來覺得挺好笑的。

或許因為他們說的是我覺得親切的廣東話。或許是因為,那種自在的味道。

在中國大陸,計程車喚作出租車。司機喚作師傅。聽起來就有種江湖味道。在車水馬龍中矯捷前行,或許本來就有種行走江湖的豪氣乾雲,和仿似憑藉輕功在懸崖峻嶺攀附而上的大俠風範。

然而,不是的。
出租車師傅只是最貼近生活的人。天天、日日、形形色色的人。

天亮以前,我走出酒店外,輕敲司機座位的窗戶。一輛就停泊在那裡的出租車。
師傅揉著眼醒來。

然後,載著我奔馳而去。

你知道的,我一向不會搭訕。總是靜默的時候多。從前你總說,不要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總笑笑,然後大聲抗議。

不是的。你是對的。

偶爾,我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只因我總喜歡和自己的內心對話。
不說,是種不得已的寂寥。
不說,是種無人能懂的孤獨。
然而不說,不代表沒有感覺。

你明白了嗎?
那些我的說與不說。
從前的,我的說與不說。

如今,都不重要了。從前的發生,或許真的教會了我,何時該說,何時不說。
或許是,心裡已經有了篤定。
篤定,你明白。

師傅打開的話匣子。問啊。說啊。聊啊。
我‘嗯。嗯。嗯。是哦?’
如此這般。
並非沒有誠意的。只是不知該如何搭話。

因我只是過客。

‘只要政治正確,其他的就可睜一眼,閉一眼。’
‘貪腐。’
‘老百姓。’
‘生活。’

我默然。
政治正確。

你懂的。我也懂。
有怨無處訴,只好說予過客如我聽。至少,下一分鐘,我就不在天津了。
橫跨海洋,或許此生不再踏足。

北京在急迫騰飛。沿岸城市都在蛻變。
如同卡夫卡的蛻變。奇形怪狀的、扭曲的。

到最後,看得清自己了嗎?
會否迷失方向?

下車了。師傅說了一句:一路平安哦。
真摯而誠懇。

我可以感覺到的。
我總相信,人的美好。
於是我心頭一暖。感動。

我總容易感動。總容易感傷。

從前你說過,不要再黛玉葬花了。
通常都是短信裡說。
我笑。

你總是在某些時候,三八得不可思議。
而我如今那麼感恩。
那失而復得。

我總覺得,如今,經歷了那麼多。你我之間,已經無需贅言。
沒有了往日的小心翼翼與猜度,心裡終於有種篤定。

××××

仰望著灰藍的天空,思念是否在遠方?
我想,那時候我是思念著你的。

然而,那只是一場經過。一段曾經的自憐自傷。
而今,我相信。
一切都已過去。會留有痕跡的,但不會阻止我前進的步伐。
我知道,你會在身後,祝福我。
我知道,我累了,依然可以找你說話。

飛颺。飛颺。飛颺。
我總想,飛颺的心。
你的。我的。其他人的。

心心念念要完成的信箋,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完成。
而那不過是十二天的旅程。

我已不確定,是否要讓你讀。也許從一開始就沒有要讓你讀,於是盡是荒唐言。
或許,都已不重要了。
至少,我答應過你的事情。終究,沒有食言。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你懂嗎?或許。或許不。
然而,都不重要了。

因為如今,我已擁有最真實。
而我珍惜。感恩。

這樣,就好了。

旅程是真的。回憶是真的。過程是真的。
可讀起來,如同夢一場。

荒唐啊。荒唐。

還是,歸家吧。

還是。
出發吧。



記憶倒帶的十二次方

結束了又結束。
竟是這般離奇的最後一封信。

五月天。暴烈又溫柔。
但也如此美好。

但願。歲月靜好。
但願。人長久。
但願。我的但願都是永恆。

第十二封信:留影

Dear S,

你好嗎?

你一定要好好的。我在心裡默禱著。
但願,我有所有的力量,支撐你走過混亂。
正如,你曾經以不一樣的形式,聆聽我。

昨日總是靠近。
明天似乎太遠。
要抓住的,是些什麼?

告訴你哦。第十二封信了。
我在適應著,和你之間的,新的距離。
輕不得、重不得。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轍。

然而,我還是有好多好多話想說與你聽。真的。
為你。為我。為其他一些有的沒的。
包括關於,在那皇城的短暫停留。那些細微的跌宕起伏。

可我快要寫完了。
當信都寫完了,我們該是怎麼了?

我能見你嗎?
一段好漫長的日子啊。
怎麼能不思念?
思念。一個曾經如此貼近心裡的老朋友。



















在北京城的最後一日,我回到了那流蕩了五個清晨與日落的西海湖畔。
什剎海的西海這一隅,似乎總悠悠地與歲月並肩飛行。
緩緩的。有種對北京城的煩囂與急迫淡漠以對的超然。

那幾日,我從旅舍沿湖步行出大街。
一個轉角,就是喧鬧。
日落前後歸來,從大街沿湖步行回旅舍。
一個轉角,復歸平淡。

總是特別懷念那裡的小小民生與清淨。
於是,臨別前,我回去了。
看她最後一眼。

你知道的。你應該知道。
我總有些小小的、不起眼的、似乎毫無意義的‘想要完成的一些什麼’。
比如,看西海的最後一眼。再走一段,我走過了五日的美麗、疲憊與滿足的路。

或許別人會覺得那毫無意義。
然而,我相信你懂。



























柳樹依依。
那日清晨,心裡淡淡的。
我有微笑嗎?或許有吧。

面對著寧靜的湖畔。我想像著,最後一眼。
然後想著,你在電郵裡告訴我的幾句話。

你似乎說。我是耐不住寂寞的。
我的旅行,總是太喧囂、太快樂。

而這次,我第一次如此寂寞。
是的。寂寞。

我想著。心裡始終柔軟。

該怎麼告訴你?不管是昨日,還是今天。
那時候的旅行,有一半的原因,是為了你。
為了忘記你。為了讓自己不再那麼深陷。為了讓自己超脫開來。
結果卻是徒然。

那時候,竟是無法預知回去以後的那一場風暴。
而今回想,時過境遷。

竟是。竟然只是。
一場經過。

我只是意外。卻也感動。
原來你不曾忘記,我說過的事。我們有過的約定。


























來到北京,怎麼能不去看看鳥巢和水立方?
北京歡迎你。以熊貓、以鳥巢、以水立方。
2008年,北京對全世界宣揚中國的繁華盛世。

只是。繁華如此虛幻,如同一場燦爛華麗凋零的夢。
誰看見,夢的背後?
有誰看見,一些被掩埋的事實,被掩蓋的聲音?

美吧。或許。我無法置評。
轉了三、四次的地鐵線,也僅僅花了兩元人民幣,我來到了奧林匹克公園。

北京歡迎你。
哦。



















晃蕩著。反正有的是時間。
看那藍天下近距離的水立方。我是無感的。

為什麼來了?

我其實不太在乎的。只想著,反正這半天也沒什麼好做的。
就來了。

無所謂後悔不後悔。
至少回到馬來西亞,別人問起,我可以說:哦,到過了。
看到了。

如果是你,也許連這一趟也不會想要來吧。

除了鳥巢與水立方,北京其實還有深厚的歷史與故事來歡迎旅人。
然而,北京城似乎總是在玩拆卸遊戲。
就這樣,光輝了嗎?
就這樣,華麗了嗎?
就這樣,贏了嗎?

有些新穎與最高、最炫、最特別、最‘進步’,或許,不過是最虛幻。

然而,她是個必然得走在世界前端的城市。
過客如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於是我如此匆匆交差,回到了旅舍的大街上。
替你買了孤單星球。

我不介意的。
為了替你完成夢想。

旅程該是結束了。
我卸下了所有曾經的忐忑,來到了那日我抵達的城市。
背包裡有一包杯面。

天津的某家如家快捷酒店。我鎖上了門。把背包一丟。把手錶脫下。把掛在身上不曾丟開的貼身包包也丟在床上。往床上一躺。就睡下了。

一個下午,就如此虛耗掉。如此奢侈,如此舒服。
因為,我準備回家了。

猜我在天津還有做些什麼?

我很想笑。

你猜到了嗎?或許不。

我沒做什麼。午覺醒來,我洗澡、看電視、吃杯面當晚餐。
然後繼續看電視、讀報。

一躺,就又到翌日天明。

××××

Dear S,還有最後一封信。

拖拖沓沓了那麼長時間的十二封書簡,經歷了那麼多。
許多許多,已無法一言概括了。

若你真的看了這些信箋,你會怎麼樣?
生氣嗎?懊惱嗎?

還是,正如你說的。正如你安慰過我的。
會過去的。
讓過去,都過去。

這些,就都只是記憶而已。
紀念過去、紀念曾經。
然後,珍惜現在和未來。

好嗎?

好的。



記憶倒帶的十一次方

竟是如此快速就寫完的一封信。五月天,空氣熱了。
但願,心頭暖了。
但願,人長久。

第十一封信:林里魂

Dear S,

終於來到了倒數第二封信。總有預感,這會是倒數第三封,而非第二封。
還有什麼想說的?我倏忽茫然。

一一的四月天,煩煩擾擾。如此多事之秋。
最近老是細雨紛飛的,即使是炎夏之都,也恍若秋日黴雨季節。常常聽見那淅瀝雨聲,總會有剎那晃神。

又下雨了。

悲傷春秋的我,如此強說愁。
總是喜歡聯想。或者是幻想?你老說我愛胡思亂想。

那一段切割的日子,沒人問我問題。沒人說我愛亂想。沒人懂得,我心裡的紛亂。
你懂嗎?或許。或許不。
然而,你會聽。從前會聽。現在也會聽。是習慣和你分享、習慣依賴,才會出現那段難以承受的切割的日子吧。
我苦笑。
即使我們都選擇了和往事和解,怎麼我還改不掉那壞習慣?

想起那秋日正濃,大老遠地來到了北京植物園。只為了尋找書寫那太虛幻境、閬苑仙芭與美玉無瑕的一縷幽魂。也或許有一些些是為了林徽因與梁思成的不知名的故事。

我的執著,該改掉的了。
等寫完了這些冗長的信,再改,好嗎?

我會長大的。我終究該長大。

北京的公交車真方便。我告訴過你嗎?便宜又方便。
比起這兒的亂糟糟與時間的錯亂,那皇城的公車顯得井然有序,似乎絲毫不得犯錯。
畢竟是要追上國際的大都會呀。我想。
也許一城之人口就已超越我們一國之人口。這皇城,如此無邊的大。

我搭公車到動物園,再轉搭另一班公車到植物園去。
又是清早時分出的門。一個人浪蕩著。
誰會對植物園有興趣?我不懂。

總無可救藥的浪漫。你說我,感性得要死。
那時候你說我呀。怎麼耐得住寂寞?
你又怎麼知道。我的耐不住,是因為心裡有牽念?

而我,為了空空道人印刻在那痴石上的故事。來了植物園。
聽在同房室友的老外耳朵裡,一個不可思議的‘旅遊景點’。
我傻笑。不曉得該怎麼以英語來訴說,那青埂峰下的石頭記,那還淚之說,那人間的愛怨嗔癡。

而往後,而今日。
我最思念的,是那一日。


















傳說。曹雪芹的故居在那崇文门蒜市口地区十七间半房
網絡上說話,紛紜。
你知道的,在之前的某一封信裡,我提到大翔鳳胡同。
而香山的這一側,北京植物園內,又是一處曹雪芹故居紀念館。

名人故居。動人的是名人的愛恨一生。
或悲情、或幸福,卻總有動人心之處。
其實,動人的或許不是名人的故事。而是自己心頭的百轉千迴吧。
或是記憶的投射、或是童年的風景。

總是,和自己有關。

若我去上海。我必然會如同那些朝聖般的遊人,到常德公寓外流連。
張愛玲。我初中二年級時候,在那懵懂年代,讀了那麼多她的書。
借書卡上,有日期與我的名字。
即使不能免俗。為了心頭的紀念與鐘文音的文字,我還是會義無反顧的。

怎麼會說到張愛玲去了?我又離題了。或許前陣子有在想,若我去上海,有什麼地方是我想去的吧?

只是。或許。我不會去上海了。至少不是近期內。
你說的,我有我的路。

沒想到的,是植物園內竟然來了團隊。
怎麼會有人組團來北京植物園。
為了那盛放的月季嗎?我疑惑。

走在秋色滿園裡,不為了景緻醉倒。
卻為了故居紀念館裡的幾句話,濕了眼眶。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傻呀。真傻。
老早在書裡就讀過的幾句話,怎麼會想哭了呢?
像我有時候,會為了你的一句話而掉眼淚。

那幾句話,那時刻,讓心湖泛起了關於從前閱讀的漣漪。
那滿紙的痴呀,原是荒唐言。

那幾句話,此刻,卻似是應和了我這些日子以來的書寫。
關於皇城的書寫。並非僅僅為了紀念一段旅途的書寫。
都是荒唐言呀。即便是你,也不盡然解其中味吧?

我想。若完成了這些冗長的書簡,我必然會掉淚吧。
我總容易哭。
你總笑我,如此傻。

××××

故居原該收費十元門票。我在收費的亭子前張望了一會兒。沒人。

於是進去了。

該是將原址搬遷至此吧?曹雪芹在這小小而古舊的四合院裡,嘔心瀝血。我想像著。
伏案埋頭,奮筆疾書。
滿紙荒唐言呀。
絳珠仙草呀。何苦還淚?
那些如水般的纖纖女子呀。為何總命苦?

而繁華盛世,原是一場夢。

那不是愛情故事。那不僅僅是愛情故事的。
《紅樓夢》是一則綿綿無盡的痴言。

故居紀念館裡有文載,有曹雪芹的全身和半身雕像。
有紀念品。有寶玉、黛玉、寶釵、其餘十二金釵、等等等等的展品。
那日天氣涼涼。無大太陽。館內折射進來的,是秋日初陽的溫暖。

我以為,沒人會來這裡。至少不是在這些時刻。
而碰巧地遇上了一團人。喧嘩了這該是僻靜的一隅。
雖不至於高談闊論,卻也打斷了我興致。
訕訕的,只好踱步到院子裡流連。

然而,很少時候我注意展覽館裡的擺設。
那秀氣雅緻,太乾淨了。
我只想像著。黛玉的淚。

曹雪芹如何想到還淚之說?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如此驕傲的一個女子,竟是為還淚而來。
曹雪芹也真夠狠心的了。

流連在館內。我卻只管留在自己的思緒裡。
我來了。
為了曹雪芹而來。
為了還淚之說而來。

不管是繁華終究虛幻,人性艱險與難測,爾虞我詐,或那些女子的巧笑倩兮、才華橫溢。
我總懷念的。是黛玉的驕傲與眼淚。
即使人總說她小器,不及寶釵大方得體。
可她真實。那麼驕傲,又那麼脆弱。

幾句話,又怎能述說呢?

曹雪芹筆下的黛玉,畢竟只有一個。容不下他人了。

















似乎看過了曹雪芹故居紀念館,在北京植物園裡的旅程就可以結束了。
有時候覺得自己容易滿足得過份。

念茲念茲的,一償夙願之後,就一切可拋。
呵。你會說,我其實是貪心的。
你會說,我一切的遷就都是假裝的。

不是假裝。是甘願啊。

然而,我並沒有離開。付了門票的,怎麼可能短短一、兩個小時就跑掉了呢?
晃著。走進一疏落的叢林間。
細細的陽光,絲絲地透進樹林裡。
於是林裡彷彿瀰漫著一股靈氣。

因著這樣的靈氣,梁思成決定把其父 - 梁啟超的墓園,置於此處嗎?
工工整整的墓碑。巨大的。
正如其父巨大的身影。

那留在歷史書簡上的名字,即使是末代皇朝的最後一絲帶著希望的光,即使轉瞬即逝。
卻留下了一抹永恆的痕跡。

梁啟超、康有為。百日維新。戊戌變法。
歷史書上讀來的光緒帝,即使被百般箝制,即使顯得懦弱,卻似乎曾經掙扎過。
在那混亂而頹靡的清末年間,企圖掙脫慈禧太后的陰影。企圖翻新所有的墨守成規。

然而,是否清朝氣數殆盡?
是否歷史的進程,合該如此。
理想,沒有現實而殘酷的手段,沒有深沉的心機與鋪陳。或者,更多的,是沒有適合的歷史契機。
於是就只能是灑血的理想嗎?

光緒帝垂頭而去。戊戌六君子灑血留名。
梁啟超逃亡。

那刻。墓園裡靜默。
或有那樹葉婆娑搖曳。沙沙沙。
舞弄著陽光。

偶有一、兩人影在墓園裡輕聲細語行經。
我呆呆地看著。無所謂感慨不感慨。

畢竟,太遙遠的歷史了。
畢竟,我終究為了還淚之說而來。

走出了墓園,無端檢查簡訊。我收到了你的簡訊。
那封我後來刪掉了的簡訊。連同其他幾百封的簡訊。在那段徹底切割的日子,對你,有種說不出的恨。
留著那些文字會是一種殤。
於是我刪。幾乎是想要刪掉記憶。
如同你當初曾經刪掉我一樣。

以為刪除,就是一了百了。

多幼稚的我倆。唯有這件事上,我承認,你我一樣糟糕。我不會比你糟。

然而,我在記事簿上寫下了。在簡訊裡,你提到了‘想念’二字。
是的。你總想念你的朋友。
正如那時候,我也一樣想念你。於是,感動。

那一日。是我最思念的一日。
在相隔了不止萬里的時空裡,你我驀然靠近著。至少我是如此覺得的。

不止是那一刻。還有那後來夕陽西下的短短時光。

那我後來總眷戀的時光。



















往櫻桃溝的時候,路邊搖曳著橙黃的楓葉。
我昂首凝望那如星的滿滿的楓葉瀑。想起了你。

哈。那時候還傻吧。

你的名字,帶有星。雖然我不曾如此喚你,而你也似乎不願,我如此喚你。
管他呢。
如今,就這樣。很好。

不親。不若從前親。
但我知道我們曾經。

不疏。不若曾經疏。
因我知道,某些時候,我可以找你。

但願你也知道。你若需要,我也必然願意聽你、陪你。
朋友。原該如此。不是嗎?

而那時刻。我只管看著時光停頓在橙黃的星型楓葉群中。想著。念著。
暗自,喜悅著。



















看到了一群身穿黃色制服與戴著黃色鴨舌帽的小童吱吱喳喳地經過櫻桃溝的某一處樹林裡。
我好奇地停住。

老師們在呼喚著他們尋覓著什麼東西。
我看著小孩們在溪間林裡穿梭尋找,童稚的聲音在陽光不能直直照耀的空氣裡,漫漶著純真的味道。於是我兀自笑了。

殊不知,後來我迷路了。

走過一圈又一圈。發現自己回到了原路,看到小童們也手牽手走出來了。而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心裡一陣慌。卻不問詢。
也無多少人可讓我問詢。
孩子們與老師早遠離。而附近似乎毫無人煙。

我忘了和你互通簡訊的快樂。假裝鎮定地尋找來時路。

轉呀轉的。不懂隔了多久,終於讓我瞥見一小群遊客。
我佯裝看風景,悄悄地跟著他們走。
終於,找到了出口。

你看呀。我會慌張。
可為何,你總覺得我堅強?
為何,你總覺得我可以獨自面對?

有時候我想,希望可以對你撒嬌。希望你可以是我最堅強的支柱。
可你總強調,我是獨立的個體。我不需要誰。
於是在你眼裡,我是如此堅強的。

如今。或許我懂了。
經歷了那段日子。
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路。
你還是清清楚楚地跟我分析。
而我只能,把從前好好地收藏起來。

然後希望用時間證明給你看,我是堅強的。



















地鐵站天安門東站的A出口。那巨大的紅牆外。
落日的氣息點點滴滴地開始淹埋這皇城中心。昔日帝皇的天地。

紅牆外人潮不疏不落。我大老遠地做了公車,再換乘地鐵,又重臨了這帝皇之故居。
那時候還不知道。
因為這兒的餘暉與氛圍,因為某一些因素,我一直記住。
在北京城的最後一夕照。

在紅牆外,我隨意坐著。搖晃著不著地的雙腳,嘴裡啃著幹癟癟的麵包,稍稍填一填已經有點空落落的肚子。
看著人來人往。
我看人。人也看我。

我不過過客。

於是我不管。依然自顧地咬著麵包,左顧右盼。
天安門廣場在對街,大街寬敞,車流與人流一樣。不親也不疏。
是難得的吧。

北京總人潮洶湧。

記得那時候是有些習習暖風的。我沒有思念著誰。
卻有種自得的歡愉。

然後,跳下地。利落地、有方向地沿著紅牆往後走去。先是南池子街,後是北池子街。
再越過馬路,就是景山公園了。

我如此清楚。如此清晰。
真難得呵。

似乎總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
你問過我。我亦問過你。

你有疑惑。我想。
而我,偶爾疑惑、偶爾清晰。
到頭來,我只能說:我想像從前那樣開懷地笑。

我想你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笑,已經不再開懷。
開懷如往昔。不帶雜質如往昔。

你說,回不去了。

那時候,我從景山公園(怎麼公園也要收費?)往下看那層層疊疊。
獨自一人。
看那斜陽映照著昔日皇城。

不一樣了。
兩千年以前。兩千年以後。

你後來說起《小王子》裡頭那個悲傷時總愛看日落的狐狸。
而我,從認識你開始,似乎總與落日分不開。
與日落分不開的,是那淡淡的哀愁。

和曾經的,深深深深的悲傷。

可那時候,我並不特別悲傷。
因何故,我在山上傳了短信給你?
和你一來一往地聊著。

我面對著北京城的落日。
而你在辦公室裡,面對著吉隆坡的落日。





























我背對著人潮,找了一處無人的角落。
就這樣歇息著。
就這樣與落日共處。

就這樣。
我覺得,和你靠近著。




















那另一邊的落日。暮靄時分的濃稠,讓心裡的動情也濃得化不開。
字裡行間,我訴說著我的寂寞。
你訴說著你的苦悶。

或許是因為,那是我在北京的最後一個夕照時分。
或許是因為,你在我故鄉的城市裡,有種隱隱的,飛翔的心。

那時候我總想著,我對你有一點點的理解。
而你對我,有許多的看透。

然而,我只是,專注分享著。

感覺。那萬里之外的分享,亦有著溫度。
那時候,你是否也感覺到了我的溫度?

從此以後,我記住了那一日。
2009年的某一天,景山公園上,落日餘暉下。
隔空的溫暖。


















走回山下。我打完了最後一封短信。傳了出去。
你回了最後一封短信。
我看了。緊緊握住手機,然後,丟進了小背包。

看著公園外,對街的故宮,車流、人流,交替縱橫。
邊走,邊眷戀著。

並非特別眷戀那將息未息的餘暉。並非特別眷戀那巨大而美麗的紫禁城。
只是特別眷戀,那段時光。

在北京城的最後一段落日時光。

你知道嗎?那時候,就是如此。
我始終記住,那一刻。

我留戀地看著紅牆外的護城河,來到轉角處,回眸。
如同回首,你和我相識以來的一段,短短、莫名煩擾、卻是如此簡單的關係。總是我想得太複雜。
如同如今我偶爾會回首,後來的一段又一段。關於你,後來,竟也關於他。
我以為的,都是記憶。折疊打包,總會收好。
然而仍讓會偶爾流瀉出來,讓我思念、痛心、悲傷、卻不無懷念。

總會過去的。你說。
你不容我活在過去。
我不是活在過去。我只是,喜歡懷念。

最終,我垂下目光,止住最后一抹凝眸。掉頭而去。
有種決絕,也有種輕松。
聽著音樂,南北池子街兩邊的灰墻、紅墻在音樂伴奏下如同風在眼角掠過。
也許我知道,我不會再回來。

是這樣的嗎?如今我仍會忍不住問你。
而你或許會像往常一樣,但笑無語。或說一些,讓我掉淚的話。
多少次了。你說過的,我該懂的。但我就是忍不住一而再的問你。
仿佛從你口中說出來,有種安定的力量,讓我安心。

只是,我该是时候长大了。

總有一天。我或許會在世界的某個角落。
對過去。對你。對他。止住最後一抹凝眸。真正的,放手而去。
只要我知道,心裡有個位置。曾經。如今。

或許,會永遠。

僅僅的。不要求的。
如此。這般。就好。

因我知道,存在過的,就可以收藏。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信寫到這裡,我想起曹雪芹寫過的話。

你理解嗎?
不重要了。或許。

還有多少封信?一封?兩封?
或許。




記憶倒帶的十次方

從終日綿綿無盡的雨,到艷陽流瀉的午後。
從多事之秋的四月,到我知道,終究是回不去了,卻忍不住回憶的五月天。

無望的思念

真希望我也能寫出一首詩 好好卻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悲傷、難受,與無望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