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關於歲末的臉孔



失戀就像一場感冒病毒侵襲,無藥可醫但會自動痊癒。

如同林夕寫的:
看見的。熄滅了。
消失的。記住了。

開到荼蘼花事了。
獨剩開在彼岸,遺忘前世的花。

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
花葉永不相見。
相望與相忘於江湖,不過一字之差。

僅以此歌,紀念歲末一幅疲憊至極的身軀。
僅以此照,紀念今年去過最美麗的地方之一。


那裡有一座以桑丘命名的風車。Sancho。
是的。這照片,送給你。如果你來過。
那天,天空有雲,蒼穹很藍。
2012.03.18




啦啦啦啦啦啦啦平安夜




金光燦燦。古堡。沙漠。音樂。韓國人。聖誕大餐。
杰沙媚爾留給我的記憶,雖然平面,卻還是挺豐富的。
如那黯啞溶溶的黃金色調。

韓國旅人大方宴請鐵達尼酒店的所有旅人,在這遙遠的東方國度,歡慶平安夜。

炸雞。我竟然只記得有炸雞。

還有那幾個好可愛的韓國女孩。自火車上遇見,就一直嘻嘻哈哈,並盡力讓我融入她們的和藹女孩們。
當你一個人,你就特別珍惜那些即使有伴而來卻依然努力將你用溫暖包圍的旅人們。
而這幫女子,讓你在一大堆韓國旅人當中,變得不太寂寞。

還有一個大馬女子,說起一段為期一個月的旅程‘很短’。
一旁的香港旅人瞪大眼說:那我十天的不就是‘蚊子’般的旅程?

笑死我。

那個和我打賭比較年紀大小的韓國男生一展歌喉。
聽得我痴了過去。

鐵達尼酒店的親切卻有點滑頭的老闆又唱歌又打鼓,逗得一夥人(雖然並不包括我)‘嗨’去。
倒是對老闆的‘丟火棒’表演印象深刻。
這個老闆,還真是十八般武藝幾乎樣樣俱全。看得我一忽一忽傻愣愣的。

那一夜,還有什麼?

2011年12月24日。印度杰沙媚爾的鐵達尼酒店。天台的露天餐廳。
矮桌子,枕頭坐墊。
金黃與彩帶交織。
俗氣卻溫暖的燈飾。

空氣稍冷卻不致刺骨。
遠處星光在光飾中黯淡。

一大幫異國旅人就是一幅找理由開派對的樣子。
而我,悄悄地隱匿在人群裡。

靠近又疏離地聽著音樂,看著樸拙的表演。
偷偷地感受著一丁點異地溫暖。

那麼虛無。卻又那麼真實。
而我記得,我是快樂的。

非常快樂。

也許,心裡也一樣唱著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平安夜。

××××

我不是派對擁躉。
然而,我還是很喜歡那溫馨快樂的夜。

相聚。平安。感恩。快樂。在喧鬧熱騰騰的氛圍裡安靜著。
是一種福氣。

正如2012年的12月24日。
和家人安靜地吃一頓飯,回家沒有趕稿,倒是寫了一篇部落文。
(簡直不務正業到了極點。)

平安夜。
我想,我心裡想要歌唱。
並在回憶裡泅泳。

杰沙媚爾。
妳又豈止是黃金之城。又豈止是迷你沙漠?

隨我心裡的歌,思念著一年前的夜。
那些旅人的臉,竟然還那麼清晰。

一支煙







你問:介意我抽煙嗎?

『哦,沒關係。』
那是你的自由。而我一向尊重自由意志。
何況,異鄉遇見故鄉人。

『吸煙不好哦。』
附加一大堆碎碎念。

『認真當你是朋友才和你說哦。』口裡含含糊糊還有吉爾吉斯的拉麵麵條在咀嚼當中。
竟然說出這等如今讓我訝異的話。

彼時,你我不過剛見面的‘陌生熟悉人’。我是哪根筋不對,竟說出這等噁心的話?

可因為你是故鄉人。因為你是我心裡認真相信的人。
即使那不過是我們見面的第二日。
而我怎麼那麼奇怪?竟然毫無猶豫地對你幾至推心置腹的境地。

那是我的傻。不是嗎?
你一定訕笑。

換作是其他旅人,基於禮貌。也基於客氣。我不太理會。
即使很久以前,我非常厭惡煙味。常常一陣煙味的靠近就會讓我掩鼻皺眉。

什麼時候開始,我不再那麼在乎?
或許因為,姐姐的一些朋友吸煙。卻又是我欣賞的人物。
心裡竟是不捨。不想因為那人抽煙而放棄對她的欣賞。

而又是誰說過?

一個人旅行。因為漫長,因為孤寂,因為……需要有點什麼,來消除那無盡的空白。
於是開始抽煙。

叼著一根煙。吞雲吐霧間,是否就能暫時忘卻那會讓人心慌的寂寞?
而煙癮,從寂寞開始。卻因而逶迤蔓延至生活中,從此成了心裡的蠢蠢欲動。

是這樣的嗎?

而你又是否知道。至此,煙鎖住的,是你腦裡無法用自由意志控制的細胞。
需索尼古丁的,或許不是你的心。
而是那已經習慣讓尼古丁逡巡盤桓的腦細胞。它們成了尼古丁的基地。

那幾個月。寂寞漫漶無邊。
而我從未想著叼起一根煙。

那不是很酷的一件事。
那是我曾經極端厭惡,如今也不喜歡的一件事。

旅行。再怎麼寂寞。再怎麼無聊。
總有比吸煙更好的方式來消遣,不是嗎?

呵。我就是一幅義正詞嚴道貌岸然卻又隨時準備委屈求全的矛盾的傢伙。
於是當你問:介意我抽煙嗎?

我說不介意。
其實我真的不介意。只是不認同。

行旅中,尤其長程旅行。不是更應該保持身心健康嗎?
這些話,我都沒和你說。

因為,你給我的,其他的,已經太多。
而我感恩。

就只是這樣,足以讓我忘記對吸煙的不喜歡。
你會說,我沒堅持沒個性吧?

××××

回到我熟悉,你陌生的國度。你讓我看越南的煙盒,那是我第一次那麼近距離‘觀賞’一個煙盒。你說,越南的煙盒沒有馬來西亞的那些噁心圖片。

我傻不愣登卻漫不經心地把弄著煙盒。
忘了告訴你說,我連一個煙盒有多少支煙都不曉得。

『不是說要戒菸嗎?』

你說戒菸不難。
抽完這盒越南煙就戒掉。

我聽了就算。
不再對你說戒菸的事。

朋友。因為你曾經也一直啟發我。卻又不至熟悉至知己的階段。
於是我選擇噤聲。

因為,我不是誰。(笑)


××××

再後來的聚餐,我甚至問你:要坐吸煙區嗎?
你不置可否。卻還是帶頭走進了室內。

末了還是忍受不了,坐到室外喝茶抽煙。
我看著你的‘馬來西亞煙盒’。嗯。是有那些噁心的圖片。

行旅中的煙癮,還是帶著回來了吧?

我沒有像在吉爾吉斯比什凱克那時候的幼稚,劈裡啪啦就一大堆抽煙不好什麼什麼什麼的。
沒再說什麼。
只稍微提及幹嘛還要花一筆錢去買煙啊?

你有否聽進去?
我並沒有太在乎。

××××

某日。你和我說你戒了煙。

或許你沒察覺。連我自己當時也沒察覺。
我特別開心。莫名地快樂。
我一直不懂為什麼。

告別時候,笑得最開懷。

後來我想。我是真的替你開心。

朋友,你常覺得我婆婆媽媽語焉不詳扭扭捏捏懦弱猶豫。
可原來對於身邊的朋友是否吸煙,還是有著介懷。
雖然我不認為會因為你繼續吸煙而與你絕交。(不需要吧?)

可你戒了煙。

那日看了一則泰國的勸諭戒菸公益廣告。有一剎那衝動想分享予你。
轉念一想。
不對,你戒了。就不需要了。

朋友。真高興你戒了煙。
下回旅行寂寞,就想點別的事做吧。(笑)



我匆匆走過你身邊(I)

蘇雷佛塔彷若中心裡的中心。金光燦燦之下,留下了騙子的陰影。
然而。必然的。每座城皆善惡有之。
仰光的可愛,在她的生活氣息裡。



 —— 仰光仰光,仰望光的城市。——
 —— 永珍永珍,永遠珍貴。——
 —— 曼谷曼谷,慢慢的谷地。——
 —— 吉隆坡,吉祥興隆之地。——
 —— 胡志明市。就胡志明市最沒創意了。——

—— 仰光仰光,仰光是個只適合在傍晚四時之後遊蕩的陽光之城。——

我在朋友身邊碎碎念。

……

『你好煩。』朋友應了我一句。

××××

當熱帶的光,如毒蜂蜇人般與肌膚相觸。
我幾乎溺斃於仰光晌午時分的溶溶陽光裡。

汗水涔涔地流。
腦袋早已停止運轉。

仰光,怎麼會是這樣的一座城?

於是我們決定離開。
不欲逗留稍歇。

即使那日初抵仰光。在2006年之前依然是緬甸首府的大城。
卻像是讓時光滯留的一座慵懶之城。

如貓的一座城。
卻也是熱烈的一座城。

××××

我以為,那會是良善美好的一座城。

在蘇雷金塔面前,猶豫著是否該理會一直前來詢問要否兌換貨幣的遊走商人。
什麼時候開始,我竟然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相詢。
什麼時候開始,我掉以輕心,貿貿然決定冒險一搏。
為了那差額相當大的兌換額。

孰料那是魔高一丈的刻意欺騙。
像變魔術一樣。

明明雙眼已經盯緊那一疊疊的紙鈔。那陌生的緬幣仍如夢幻泡影一般,霎那不見了一半。
我們急匆匆回到臨近的旅遊局,莫名地臉色煞白。

‘我們肯定被騙了。’她說。
一疊一疊地數著份量輕了一半的緬幣。我心裡知道這次兇多吉少。

旅遊局的安哥走過來問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細聽我們的敘述,然後告訴我們那戲法是怎麼變。

仰光那麼熱。
而我的心登時涼了一大截。

仰光。佛之國度的大城。
在蘇雷佛塔之前。

你以如此特殊的方式迎接我,並讓我記住你。

××××

而我噤聲。
而她不語。

開口之時,盡是說:好啦好啦。幸好沒換兩百美金。
幸好錢應該還夠用。

彼此沒有怨懟。甚至沒有憤恨怒罵適才的兌換商。
也沒有沮喪至極。

或許。我與她都深知,這不過是第一日。
我們都知道。彼時彼刻,最重要的是接下來的旅程。而非懊喪或愧疚於因過於大意而犯下的錯誤。

雖然我懊惱於自己。
卻也知曉那是一去不返的教訓,是她沒有怪罪於我的無條件諒解。

於是我了解到。
仰光以這樣的方式迎接我。

也必然因此而在我心裡烙下深刻印記。

嘿。仰光。
初次見面,多多指教。

××××

我匆匆走過你身邊。
輕輕。悄悄。幾乎不著痕跡。

而你卻留給我難以磨滅的印記。

不。
當然不只是那燠熱折騰。
不只是那一群騙子兌換商。

還有的。
還有那流滯的粘膩時光。
還有為何,你是一座仰望光的城市。

七天

不過七天。

是的。只是七天。
怕什麼?

你。在。害怕。什麼?

歸家以後,忙忙碌碌,淒淒惶惶,莽莽撞撞,磕磕碰碰。
似乎不曾有心思好好坐下來思索。

你想好了嗎?
還是,一樣在行旅裡忙碌?而忘了沉澱。

還未出發,你就想哭了。
是的。

沒有‘牽掛他’的旅程,會是如何?
心裡完全沒有‘他’的旅程,會怎樣?

你害怕的。
是想起他。

是想起,每一次出發之前,他的告別與叮囑。
是想起,每一次的猶豫,他的安慰與鼓勵。

是想起,每一次歸家時候,他的第一封短信。

怎麼還會想起呢?
都過去了。

而且,如今。
不過七天。

你是很好的。
別害怕。

認真旅行……嗎?



軟軟膩膩的肥皂泡泡,框住了一霎的如夢幻泡影。
孩子追逐的,是否一戳即破的假象?
還是純粹。

真的只是,很純粹的一種 —— 純粹的純真?

2012年3月4日。這一日,我在西班牙安達盧西亞的大城 - 塞維利亞。
午後時分,初春的歡樂瀰漫著廣場。

那時候的我,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
彼時。我是否有認真旅行?

還是如同這張隨意歪斜的相片一樣,得過且過?

『而你認為,只有看進你的心的人,才會看穿你隨意背後,害怕認真的認真。』

近日擾攘。疲憊蔓延全身神經,直達末梢。
才發現,那個過去的人已經越來越少被想起。

而夢。依然閃現。

只是。我即將要旅行。
臨行前,除了簽證,似乎什麼都沒預備好。

而我以為,這次必須認真旅行。

何謂認真與不認真呢?
我恍惚著。

這一次。
認真旅行……嗎?

『而你知道,你依然這樣猶豫矛盾著。』

再度踏上旅途。即使很短很短。
或許我只是想念。

旅行時候的自己。





種子 - 記2012年綠色行走 (II)

然後我發現。
有些路,雖然有人同行。依然得一個人完成。

而這段捍衛家園的抗爭,要到何時方能結束?

××××

與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結識一個從新加坡趕來的檳城人。
看學中醫的漂亮妹妹替安哥治療。和友人八卦聊天。

原來,一日奔走下來。大夥就是如此耗渡時光。
那這一群一路走來的綠色行者,又是建立起了什麼樣的革命情感?

公園裡搭起了一個又一個的帳篷。而沒有帳篷的我,與友人、和其他一樣沒有帳篷的行者,就在一個搭棚下方,堅硬的水泥地上,鋪起了自己的睡袋。或坐或睡,有一搭沒一搭。
一向不擅搭訕的我,常常陷入無語狀態。
可那又如何?

安哥切開榴槤,拼命叫我們這些仍不捨得合眼的瓜吃。
把榴槤都遞到了我跟前,我卻依然躺在睡袋裡不想起身。其實呀,不想吃。沒帶牙膏牙刷,榴槤味道重呀。

‘幹嘛還躺著,沒禮貌!’友人輕聲喝我。

一骨碌爬起身。(安哥,我不是故意的!)

安哥們和我們說故事。說頭一、兩天的三十公里的路程。
我心想,自己再怎麼蹩腳,都不能有半句怨言。

淺夜無聊,也漸漸地該是睡去的時候。
朦朧中眠去。夜半醒來,看著一個又一個就這樣睡在水泥地板上的安哥們。(那些年輕的就不必說了。)

誰不想高床軟枕?誰得空無聊沒事做,要進行這種看似沒有結果的‘苦行’?
那不是傻。那是最純真的執著。
只是,如果連捍衛自己的家園和保護下一代都變成了一種必須以如此方式來謀求的‘夢想’。那這個國家的當權者,到底做了些什麼?

再度睡去。
再度醒來。
卻是被新加坡趕來的檳城朋友給喚醒。

我睡得昏昏沉沉,坐起身環顧四周。朦朦朧朧不知今夕何夕。

‘下大雨了。’檳城友人說。

漏水了。我才慌忙醒覺,慌忙收拾起背包。
一看手錶。
幸好已經是清晨五時許。那不睡,也不要緊了。

原來我睡得太沉,竟是最後第二個醒來的懶睡豬。

淅淅瀝瀝的雨,從這樣的清晨一直不停地澆灌著這座山林。
我精神恍惚,莫名其妙地也不想說話。腦袋停頓。
人群越來越多。
許多從都城趕來的人,都聚集在潮濕的大地公園裡。

這場綿綿密密的雨,就這樣一直一直跟著我們大家,走了好長好長的一段路。
接近Gombak收費站,天方放晴。

目光搜尋來搜尋去。終於找到友人。

‘幹嘛走那麼快?’

我只是經歷過前一天的‘掉隊’。第二天幾乎不敢停歇,緊緊跟著隊伍,不曾脫隊。
其實,在害怕什麼呢?真莫名其妙。

在高速公路邊曬襪子鞋子。
赤腳走在艷陽下的柏油路上拍照。
無聊地等待再次走路的時候。
若無友人,我還是一樣一個人地停停走走。觀望來,觀望去。
遠遠的觀望,我只是,想成為這群綠色隊伍的小小一分子。貢獻一個小小的人頭。
其他的,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當終於可以開始行走。我高興地歡呼了一下。
隊伍似乎多了許多人,可是我一直是看不清的。
只是,下午的陽光與城市的窒悶,到最後幾乎烤焦了雙手。

然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在快要抵達Taman Melewar的伊斯蘭黨舊總部的時候,在擁擠的人群裡,聽到前方一個從第一天開始行走的綠行人,拍著另一人的肩膀說:我們終於到了。

毒辣陽光下,在吵雜聲裡幾乎聽不見的一句話。卻有那麼清晰的慨嘆、又有那麼一絲絲的欣慰。更多的,似乎是對未知的無奈。

我們終於到了。他們說。
從關丹開始。三百公里的路。終於走進了都城。

接近了接近了。
可是誰都無法知道,那到底有多接近。
近了。卻依然無比遙遠。

那些一路走來的,不再年輕的背影。沉重,卻無比巨大。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當其他綠行者和眉姐嚷嚷著說,是她感動了她們來這一趟行走。
眉姐佈滿風霜的古銅色臉龐,漾起了如孩子般純真的笑靨。說著說著,卻紅了眼眶。

‘可能到最後都是沒有結果的……’。我看著她眼淚掉下來了。

旁人拼命安慰。

而我佇立在一旁。聽得心隱隱作痛,眼眶泛濕。
別開臉,我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我知道。再聽下去,眼淚會掉下來。

會有結果嗎?
當行走的某一夜,原料被悄悄地、卻鄭重地護送上東海岸。
是誰的心在淌血?

而這一路風雨艷陽汗水,又真的會有結果嗎?

××××

11月25日。下班了。我和她趕到了人散疏落的獨立廣場邊緣。
雨時下時歇。

許多人都走了。
下午四時開始的綠色嘉年華會散場了。

而從關丹走來的一縱隊苦行者,依然默默守候著廣場。

我心頭無比失落。
怎麼會這樣?
怎麼到最後,還是剩下了他們?

紛紛落落的夜雨。我和她,和友人邊開玩笑,邊說些不著邊際的話。

不想回家。

我不是誰。
我只是想,在就近的地方,陪著他們,那些曾經一起走過來的,我不認識卻深深敬重的綠行者。於是一直拖著拖著。一直到不得不回家。

即使只是走了短短的兩天。
即使我依然沒有認識那些有名或無名的綠行者。
即使我無法留下來,過最後一夜,陪著他們留守到第二日天明。

即使我只能和純真的友人連跑帶追地,只為了和黃德他們幾人說一聲‘加油!’

即使。
即使。
即使。

我無能貢獻些什麼。無法給他們什麼。
反而是這些綠行者,給了我太多太多。

感動。經歷。朋友。
—— 種子。

一顆開始在心裡萌芽的種子。

我曾經失落。曾經傷心。傷心散去的人們。
可是友人告訴我,朋友告訴我,其實這十三天的行走已經在許多人的心裡播下了種子。
是的。
如果他們可以在我心裡讓種子萌芽,那其他人何嘗不是?

那是醒覺的種子。
有一天。我希望有一天,這顆種子能發芽成長,茁壯成一棵茂綠的樹。


××××

後:

我一直擔憂,11月26日是否會有當權者來到‘無法進入’的獨立廣場,聆聽綠行者們的話。

如所有人所料,當權者依然冷漠。

只是我想。
越是冷漠,越是不可一世。
越是凸顯了人民的可愛與真誠。

還是有許多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這趟綠行,不會是白走。

即使前方的路,還非常非常漫長。
但只要心裡有光,路就能繼續走下去。

馬來西亞人會記住。2012年,潮濕的十一月。
那些一步一腳印。
那些老百姓的熱誠,與當權者的冷漠。

××××

2012年,於我。也一樣堪可記載。
這一年,該是我人生里,迄今為止,最棒的一年。

今年快要來到了尾聲。
而那些出現又消失。離開或留守的人。
那些風景。那些行走。
那些失去。那些獲得。

以後,會一直更棒。我祈願。

種子 - 記2012年綠色行走 (I)



層層沉雲漸漸地漫漶天空。飄飄雨簾密密匝匝地開始形成。
我從店裡走出戶外,抬頭仰望變臉的穹蒼。
心頭如被針扎。

他們已經抵達廣場了吧?
中午的熾熱大太陽轉眼消失。沒了毒辣蟄人的陽光,卻迎來了雨滴。
總是這樣嗎?
冰火兩重天似的天氣。

折騰著一縱隊的綠色行走著。
從東海岸的關丹,一步一腳印。
三百多公里的路。到都城。

是什麼樣的聲音,讓當權者置若罔聞。
讓那些不再年輕跳脫的身影,決意以如此的方式,讓當權者看見。

你聽不見。那你看得見嗎?
還是,你的心也盲了?

而我從未如此期盼下班。
想要到都城中心的獨立廣場,陪伴這些一路走來的巨大身影。
那些有名或無名的英雄。

僅僅是陪伴。
因為我想。多一個,是一個。即使是陪伴,也是一種力量。

××××

我該感謝誰?
他?他?他?還是所有的他?

感恩他的直言不諱。
『怎麼你可以離家好幾個月去旅行,在國內卻無法抽出兩天時間去參與這項健康又富有意義的活動?』
『當你開始猶豫,那許多事情就會不了了之。』
有些刺痛了我。

一直以來,我都彷若置身事外。感動,卻老給自己一堆藉口。
害怕什麼?猶豫什麼?

不就是害怕自己不夠時間休息。害怕上班時候會疲累。
說到底,不過是害怕付出。

曾經大言不慚地指摘他人不懂得付出。
他的數言,卻讓我驚醒。
原來,我也是個吝於付出的人。

即將在關丹投產的稀土廠。
擾擾攘攘了多久,從一個似乎是地方性的課題,演變成全國關注的綠色主題。
我們都不知道,為何我們都被蒙在鼓裡,一直到一切已拍板落實。
我們都懵懵懂懂,為何如此深藏潛在危害甚至可能綿延數代的龐大計劃,可以輕易獲得免稅十二年的優待。
到最後,我們卻仍然只看見囂張的當權者裝聾作啞,或大言不慚地要求人民提供證據。

據說,許多對話被拒絕。
那你還要人民做些什麼?

而我會以為,那無關乎我嗎?
走上街頭抗爭。尋求法律途徑。
而我睜眼在面子書追踪新聞。喜歡、分享。

然後呢?

感恩這個他看見了我心裡的猶豫懦弱與自私。
感恩他提醒了我,該認真的時候就該想辦法去做。而不是給自己一堆藉口推脫。

本來,我就習慣利用步行的方式在某城遊走。
當腳丫子踏踏實實地踩在土地上,才有最深切的存在感。
我忘了自己行走的能量了嗎?
當我回家以後。當生活與工作又回到正軌之後。

感恩他。即使素未謀面,即使在面子書已經疏於往來。卻仍願意在我臨時的要求下,一大清早來接載我到Bukit Tinggi。參與第十一和十二天的行走。
所有的因緣巧合。包括本來的兩日休假。包括我得知這項活動的時機。
包括他的提議。包括他的提醒。包括他的建議。包括他的毛遂自薦。

所有所有。

讓我之前想像中的感動,化成了最真實的疼痛與感恩。

真正的參與了之後,我才發現。感動可以如此巨大。
巨大得連一頭史前巨獸都無法遮掩那陽光下的影子。

如果我哭了。
如同天空的眼淚,為這些年紀已經不輕的爸爸、媽媽、阿公、阿嬤,連日來澆灌。

那明天,真的會更好嗎?

××××



11月23日。Bukit Tinggi風清水涼。黯黑的天,漸次蛻變成晨曦光微透的藍。
遠處雲霧繞山,一輛一輛的車來了。
一群又一群的綠衣行者也來了。

睡眼惺忪疲憊的臉,是連日來風雨艷陽烙下痕跡的證據。
興致勃勃清爽的臉,是剛加入的新人如我。

而我無語。只是四處張望著。

是的。我有些微的興奮。
我有很多的期待。

期待行走。期待投入大隊。
我想。相隔半年多的時光,我的雙腳,是否已經忘了土地的溫度?

沒把相機帶在身上。一來想到行走時沒心情拍照。
二來。幾乎是帶著朝聖的心情來行走。
一心一意為了步行。

虔誠地步行。
固執的我捨棄了相機。
出門以來,這是第二次我沒把心愛的她帶在身邊。

當我認為,那件事值得讓我全心投入到忘記她。
當我覺得,我會享受當下的過程多餘奔忙記錄。

於是。我只帶了手機。
有後悔嗎?

————

只是遺憾,無法陪著他們步行到獨立廣場。

××××

白髮蒼蒼、瘦削的安哥披著雨衣,中氣十足地引吭高歌。
在那開始飄零著霏霏雨絲的清晨。

離開了天朦朧光中送上溫熱早餐的茶室,往斜坡上走去。
遠離了小鎮的上山路,大隊走進了山林路。

我緊跟著人群,走著比旅行時稍微加快的步伐,卻終究跟不上。
人群從擠擠擁擁到散散落落。

我一直一個人專注地走。

從紛紛落落的霏雨,走到天空停止掉眼淚。
我望著眼前安哥安娣的緩慢身影,心頭哽咽。

想著這次行走的發起人,黃德。
想起那些不再年輕的背影。

有許多的一霎,我兀自想像著,兀自潤濕了眼眶。
尤其當我感覺大腿開始酸疼。步伐開始沉重。

他們是如何撐過來的?
是什麼樣的絕望與盼望,讓他們毅然走這一趟?
十三天的徒步路程。即使是年輕人也未必能堅持到底。
是誰?是官場的哪些嘴臉?讓這些原本可輕鬆過日子的平凡人家,要過這種風雨裡來去的日子?

一段步行。稍息。
再一段步行。再稍息。

下雨了,有人問你需要傘嗎?
口渴了,有人就在路邊把水遞過來。

稍歇時候,陌生人彼此問候聊天。
我聽著,慚愧於自己的無知與後知後覺。

幸好我來了。
幸好。

至少,陪著大家走一段路。
即使不長,也是感恩。



上天在那日是厚待大家的。路的兩邊盡是鬱鬱蔥蔥的高聳樹林。
我們一直在山林裡行走。風景即使單調,還是調節了赤道國度極熱極濕的氣溫。

濕透的衫,算得了什麼呢?
當我拿起工作人員遞過來的100號。看那笑容滿臉,心頭頓時一暖。
當我拿起冰涼的糕點,補充體內虛脫的血糖。

午餐就在這裡,一個轉角處。有水有廟有山有樹的地方。
眾人席地。風捲殘雲。
有輕微的擾攘,畢竟大家都餓翻了。
然而,畢竟為了休息。為了接下來還有十公里的路。

遇見熱心載我來到Bukit Tinggi的友人,漫無邊際地聊。
走到溪水邊,摸那清涼的水。洗把臉,冰冰粘塔塔的臉頰。

午餐過後的路,依然在山里。
倏忽艷陽,倏忽飄雨。可因綠樹遮擋,還是愜意。

僅餘的十公里,竟是得一氣呵成。

就是這一段路,腳步愈發僵硬沉重。
我無法預算盡頭在哪裡。不知終點在哪兒。只是一直走一直走。

走到前方幾乎都看不見人了。
開始專注於自己的呼吸。專注於自己的步伐。

步行。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這是一段漫長的路。
一段極度孤單,卻又極度溫馨的路。

如同那單調的步行。
你一直是一個人。卻也一直不是一個人。

走到終點。小女孩獻花。
我呆坐在Taman Rimba的公園裡歇息。

正發呆間,那個他忽然在我眼前一晃。
‘喂。’

疲累中一霎驚喜。
嘿,你怎麼在這?

他壞壞一笑。
‘搭公車來啊。’

原本無法守諾和我們一起來Bukit Tinggi的他,在我意料之外出現。
我忽而開心起來。

除了步行。有個朋友說話,還是好的。

—— 未完待續。





那一夜。我夢見了你。

似乎好久都不再提起‘你’。
怎麼會夢見了你?

夢見你和我說話。
夢見我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回應。

在這風風火火的熱血時候,怎麼還會夢見你呢?

當我想起你的次數遞減。
當我想起你的時候,悲傷與心痛不若先前。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夢見你。

說好不再為你掉眼淚的。
不。

你已經好好的生活。
已經不存在在我的生命軌道裡。

那我為何還會想起你?

時光飛逝。
我很用力地活著。

而你。不過是過去的一個故事。
正如我,不過是你早已放棄的一縷清風。

你的文字裡,早已沒了我。
而我,何苦再提起你?

我對他說:要怎麼說得清清楚楚?這也得看雙方啊。
『他不回應,你就闖上門去。勇敢一點啊!』

我苦笑。

一個女子如果太勇敢。
不單沒了矜持。也不會被珍惜。

而我之前,就是太勇敢了。
所以,從來不被你珍惜。

嘿,不如待會兒就走?




你若盛開,清風自來。
不記得在哪兒讀過這句話。

你。盛開了嗎?

××××


而古城暮日的風,徐徐吹開。
吹皺了一池遠去的記憶。

你凝睇著車窗外鬱鬱的天。
想起了誰?
想起了什麼時光?

你走在某道小巷裡,竟然看不見人群。
躑躅思索。踱蹀張望。
記憶看見了你。

×××



聖保羅山上。

記憶放大的光圈裡,人與事的快門必須加速。不然會曝光過度,剩下一團白。
於是,許多過去即如閃電飛掠過腦海。反而清晰。

你許久沒有上過山來。
那次沒有。後來沒有。

人事皆非。

而你端望廢墟,聽著廢墟的聲音在時光裡流動。
是的。聖保羅教堂的僅存,是美麗的。

你喜歡廢墟。喜歡殘缺美。
於是你的愛,也注定殘缺。你忽想。


斑駁的牆。攀岩的綠。
歷史與罅隙裡掙扎卻生生不息的生命,互相依偎。
牆老了。綠意卻生了又滅,滅了又生。

故事存在了,就是永恆。
於是牆留下了。


人不多。真難得。
St Francis Xavier的斷手如今在哪兒?
而天空斑斑雲朵點綴天光的最後一抹藍。
而歷史與觀光,只能在這個時分稍得平衡。

你繞著。往後山走下去。
驀然發現那墓碑。

一家大小。是什麼人?
短短幾年間,甚至在同一年裡,相繼在天堂見面。
一霎森然。

××××

你真覺得,夕照時分的古城是可愛的。
唯在那時候,人去城稀。
一點點荒涼的細微處,你看見了她的美。難得靜謐的美。

你記得,是他教會你欣賞細微處。
你記得,那一年,風雨飄搖濕透的古城,也是美麗的。


××××


星期六的古城夜市,你終於第一次吃搖搖冰。
不過一支冰條,已經足夠讓你如孩子般開心。

你是個城市裡長大的孩子。也一直是個拘謹約束裡長大的孩子。
一切對於旁人都是小事情的東西,都可以讓你很開心。

如今,你的笑容呢?

古城夜市裡某個擺賣舊貨物的小攤販,黑膠唱片只賣五元。
姐姐眼睛發亮。

你好奇地張望。

末了。姐姐買了五片黑膠唱片。看見一三菱鏡,問安哥多少錢。
安哥猶豫了一下,說‘三元’。

你忽而好玩起來。看安哥要連賣價也猶豫,那必然對此物件不上心。
於是脫口而出:不如送我們吧?
說完嘻嘻一笑,又不好意思地躲在姐姐的背後。

孰料安哥卻說:好呀。就送你們。

你笑得非常開心。

不是因為撿到便宜。只是覺得安哥很純樸可愛。
於是,你開心起來。

××××


你看著鏡頭裡笑得燦爛的自己。

只有姐姐捕捉到你最美的時刻。
只有姐姐會突然跟你說:不如我們到馬六甲去吧?
三點出發,八點回家。趕著星夜歸家。

你常常幻想著,有個人也能如此。
忽然和你說:嘿,不如待會兒就走?

然後也不管天涯海角多少艱辛,你就傻傻地跟去了。

××××

你若盛開,清風自來。

那時候的你,依然瑟縮在傷心回憶的沼澤裡。
然後你想,三個月後的今天,該是要盛開的時候了。

但願,清風拂面。


Millets of Mewar (II)

烏代浦爾的水上宮殿。據說即使有錢也未必能住上一晚。
在烏代浦爾,消費忽而高昂了起來。
那麼貴氣的烏代浦爾。幸好遇見了你。



如果一場旅行,到頭來變成了一場虛空。
那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

這樣的問題,在烏代浦爾第一次如雷光閃耀,隱隱刺痛了自己。

是誰?
讓我在那清風自來的午後,遙遙斜睨著奢華無法企及的湖中城。復低首喃喃傾訴。
讓我在Millets of Mewar無人的天台上,一字一句重複著這趟其實中斷了又延續的,不長的旅程裡,那種油然而生的空虛感?

軟軟的沙發坐墊散落,矮桌子只擺了一杯印度奶茶和一小塊餅乾。
桌邊排滿了書。那些失落在印度,被刻意排列起來的英語書籍。

空落落的天台餐廳。午後時分。
時空彷若凝止在那一刻。

『旅行做什麼?
付出不了什麼。整個人虛虛浮浮的。
我覺得很空。
很空很空。

或許是久未看書。或許是沒有什麼人真的需要我。
也沒有人真的想念我到要來找我。

就是那種即使明日消散在空氣裡憑空消失都無人會放在心上的‘不存在感’。』

我與小芋比鄰而坐。各自推著各自的目光在前方。
她看見了什麼?
而我又看見了什麼?

寧謐的氛圍。或有頭頂的風扇依舊一板一眼地旋轉。旋轉。
或有。我們彼此的呼吸聲。
還活著的聲音。

我說著什麼。小芋又說著什麼。
自從在那遙遠的比什凱克與BC的一夜懇談。自從留下字條告別布哈拉的米歐。

在印度遊走以來,似乎再沒和人如此深談。
那種,嵌入心底的深談。
不是風花雪月。不是旅途風景。不是愛情故事。
都不是。

在華麗又貴氣的烏代浦爾。我忽而覺得虛空。
對社會沒有貢獻。

如此老套沉重的‘道德感’,所謂何來?

我其實不太記得小芋和我後來又細細密密地又談了些什麼。只是深深記得那午後時光。

天氣不冷也不熱。

××××

Millets of Mewar大概是一群帶著夢想而來的年輕人所成立的餐館。
標榜著健康食物。

小芋身上有種奇特的磁場。總是輕易認識那些有意思的人。
於是她找到了Millets of Mewar。

當我們起身離開。我看見那個年輕人穿著圍裙,在餐廳梯級的牆上漆着一顆紅艷艷的大蘋果。回首向我們道別。

那抹笑容,我至今仍記得。

××××

我不擅搭訕。不笑的時候,臉上是冰寒撲克牌。於是,一直寂寞。

小芋不一樣。
她走著。看著。面對有意思的人,也聊著。

從烏代浦爾的無意碰面開始,我們偶爾相約一起吃飯。偶爾一起逛街買5盧比的甜餅乾。似乎也是從那裡開始,我們發現彼此都戀上了那些一小包一小包的甜甜餅乾。尤其在烏代浦爾這個食物偏貴,份量偏小的貴氣城市。

『我覺得我老是吃不飽咧。』

『我也是!』

如此這般。我總愛在空檔時候咬著餅乾塞牙縫。5盧比,買幾分鐘的幸福。
想來,小芋也是一樣。

是她帶我到Millets of Mewar。
是她和我相約到湖畔一個小餐廳吃堪可耐飽的晚餐。
是她告訴我,從某條街一直往下走,有個小公園。

是她讓我見識到一個會說中文的印度年輕人。

在烏代浦爾,即使很空虛。
我還是很慶幸,再度遇見小芋。

一起買餅乾。一起吃飯。
都是些小事。

當下,卻無比珍貴。

××××

『我喜歡停留在一個城市久一些。五天、六天。
緩慢遊走,慢慢感受。』

『漸漸地,我開始覺得吃飯也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常常會想,今天要吃什麼。』

- 我也是咧。-

在無聊的日子裡。除了風景,還有遇見的人。
最後,原來還有食物。
或許因為,那時候有小芋在吧?

那些不約而同的想法。
那些相似的遊走方式。

誰會在後來普西卡那座小小城,呆上六日五夜呢?
看來,很多人會無聊至死。

然而,我和小芋在烏代浦爾分開之後。
後來又在普西卡重逢。

普西卡。新德里。
是小芋,一直陪我走到印度的最終點。



Millets of Mewar ( I )

烏代普爾。我看湖。發呆。去同一家餐廳吃飯。
在這裡,我發現。這趟旅行,很空虛。


我坐在枕頭上,拱起雙腿,雙手環抱著小腿。
下巴頂著膝蓋。

凝眸前方,空空然。

一霎。靜默。

頭頂的電風扇滋滋響。
有她啜飲奶茶的唏簌聲。有放下杯子的小小‘叮’一聲。

‘我覺得,這樣旅行很空虛。’

我說。

××××

小芋是個很漂亮的台灣女孩。晶亮晶亮的黑眼眸子,紅灩灩的唇,嫩白嫩白的臉蛋。清湯掛麵的。後來我發現,她竟然長得像個台灣女演員,陳意涵。

一個如此漂亮的女生,單獨旅行。享受著她自身的時光,尋覓著她自身的感受。不卑不亢,不特別昂揚興奮,也不強說愁。她自有她的淡定堅強與美麗。那與阿珍、月兒、孟飛、米歐是很不同的另一種美麗。

如果說,在這趟旅程中,遇過最靠近我心靈的旅人是米歐Mio。那我在印度遇過最可愛,體驗一個城市最接近我的方式的旅人,就是小芋了。

有些遇見。就是如此神奇。
如同我和小芋的遇見。

××××

我和韓國小伙子急匆匆地追趕著瓦拉納西的落日,我卻一眼瞥見那個漂亮白皙的女孩正和一位印度大叔說話。一睨,瞧見她手裡的書有大大個中文字。

每次遇見會說中文的總是忍不住搭訕。即使是在趕路當中。

停下腳步。我看著她問:咦,你哪兒來的啊?
(好千遍一律又沒誠意的開場白。)

哦,台灣。

然後,我們各自忙各自的。

我繼續追趕著韓國小伙子的腳步和不遠處的落日。
她繼續和印度大叔說話。

我心裡想:哎呀。她被印度大叔纏著了。

在印度的旅遊勝地。尤其瓦拉納西。大概從無一個不曾被搭訕過的單身旅人。
有些惡意。有些噁心。有些彬彬有禮。端看運氣吧。
只是我相信,只要時間夠久。這好幾種的相遇都會遇見。

嘿。不過萍水。

××××

作為興都教徒的一座聖城,瓦拉納西是否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性’?世俗中的夢幻迷離,讓我的第六感神準無比?讓每一個遇見,都充滿‘預言’的味道?

那日在河階畔匆匆一別,我隔了多少時日,才再與小芋相逢?如果不是每天吃Dosa吃到火氣上升,如果不是因為火氣上升而嘴角發炎,如果不是因為嘴角發炎而想自己煮點清淡的吃,如果不是因為與Tony重逢而找到Om Resthouse,一個有廚房可供旅人煮飯的地方(這在印度是很難得的!)。又如果不是因為巴巴旅舍要起價。

那麼多如果,再加上某個旅人告訴我說:你就搬去試試看嘛。我就不會遷移到Om Resthouse。

或許,就不會再遇見小芋。

事實是,我搬遷了。某日在客廳裡瞥見她匆匆閃過的背影。我們原來住在同一間旅舍。這樣的巧合,後來在普西卡又發生一次。

然後的然後,我們終於面對面遇見。

那時候距離小芋要離開瓦拉納西,不過一、二日時間。
隨意聊著,吃了一頓午餐。之後,就是小芋離開瓦拉納西的時候了。

也不懂為什麼。也忘了我們是否聊過彼此在印度的行程。
自從在烏茲別克的撒馬爾罕離開的時候,浩平和真菜鄭重送我離開,與我道別之後。我忽然發現,和一個旅人道別,能帶給一個旅人多麼柔軟的溫暖。至少於我而言是這樣的。

於是,我陪著小芋走過那曲曲折折恆常喧嚷又彩色繽紛的小巷道,來到古城入口處。看著她背著背包的身影。

‘再見。’
是否真的會再見?

然後我轉身回到曲曲折折的巷弄裡。

重逢。是多久之後的烏代浦爾?
是在那座空虛之城。開始了真正的緣起。

是吧?

荷蘭那低低的地



如果你走了
是否再也聽不見
我心裡的思念

如果思念會說話
那她會否在你耳邊
輕輕說著什麼

如果生死不復相見
那誰又會為誰
守著誰


你在彼岸守候。彼岸是哪?

荷蘭那低、低、低低的地。
那密密匝匝搖曳成一望無窮盡的
甘蔗園

那長滿茶葉的

那遙遙。復杳杳的
回不去

荷蘭那低低的地,是克莉絲丁娜。瑪麗亞。房龍回不去的家鄉。
還有什麼是回不去的?

所有。

既然來到了盡頭。
那裡就是源頭。

無休無止的一場旅行。

克絲婷。你因何?為何?有何?

李永平極盡所有典雅、晦澀、甚而拗口的形容詞來形容你。
你那讓人萬分不忍的過去。
你在新唐那夜。那魑魅魍魎橫行、過去的魅惑,崩潰了你。
你蹲坐在那裡。三十八歲的女人,如此脆弱無助。
永說。永說。他要帶你離開。

可我記住了你那鮮明的蓬蓬一毬紅發,傲挺的胸脯,白底藍色碎花洋裝。

你說,你要再把永生出來。
一個無法生育的你,要把永再生出來。
原來。是讓他進入你。
原來。是他想要,或你想要,或作者想要他,體驗 —— 生命的源頭?
還是,那其實就是盡頭?
進入了源頭。盡處就在眼前。

我很困惑。

你。
為何。為何我感受不到,你的個性?
你心裡的情感?
如同我往日,對小說裡女角的親近與……同情?

為何。
你如此鮮明。
如此活生生。作者卻似乎走不進你的心裡?
於是,我也走不進你心裡?

你和永仍在長舟上,溯流而上。要趕在月圓之夜,抵達婆羅洲卡布雅斯河盡頭的聖山。
月圓之夜。原始慾望的張揚。
那裡,只有你和永。
三十八歲的你,和十五歲的永。

只有你和永。

你們仍在路上。我卻笨得‘不小心’翻到了最後一頁。

於是我差點食不下嚥。書也幾乎看不下去。
悶了一整日,幾乎窒息。
竟然想哭。
克絲婷。真是不中用的我,不是嗎?
一朵溫室裡的小花。

像讀那一臉慈祥,把村里的小孩全都逗得嘻嘻哈哈的奧西叔叔,在沒有盡頭的夜裡,在那血色黎明,狎玩強暴伊班小美人兒伊曼。—— 血!痛!——

像讀那婆羅洲一夜暴雨之後,滾滾滔滔的泥黃大河上,那千奇百怪的垃圾。鉅細靡遺的形容。那時候我在吃飯,噁。

我很困惑。
於是我想,不如我先找找,你常吟唱的那首《荷蘭低低的地》。那無意卻奇怪地誘惑著永的民謠。

其實我真的不懂,永為何會被這首歌……誘惑。

我聽了。
軟軟柔柔的吟唱。

或許,你當時的吟詠就是這般,讓永心醉。是嗎?
有時候,再多的文字,還是不及真實的聲音。

- 寫於李永平《大河盡頭》下卷 - 山。一半讀後。



××××



網絡。谷歌。或許是上世紀以來,最革命化、最迅疾改變生活(生命)形態、也最快敗壞腐頹的發明。

可你不得不用。
彈指之間。荷蘭低低的地。夢囈般的文字,倏然變得真實。
然後你心裡依然窒悶。然後你依然感覺一股強烈詭譎的情緒如同書裡魔樣的文字所書寫,誘惑著你心底的魔。

是的。隱隱然的情緒,悲傷,壓抑,反胃。
從來沒有一本書,可以讓你的黑黯幽深,如此蠢蠢欲動。

如此讓你,不喜歡。

在這本書裡,你似乎一直看不到希望。
是因為你心裡不想看到希望。
還是作者意願本就是挖掘你心底最深沉的幽暗?

聽著不同版本的Lowlands of Holland。歌者、歌詞、出處皆迥異的Lowlands of Holland。
我想。音樂暫時撫慰著你。

可是你,要如何衝破那些文字的關卡?
如此讀書的經歷,讓你心寒。

真的。
你。不。喜。歡。

(但你會讀完。)

××××


『新婚那天夜晚
我和我的愛相擁床上
海軍拉夫隊來到床前呼喝:
起來,起來小伙子
跟隨我們搭乘戰艦前往
荷蘭那低低的地
面對你的敵人

荷蘭是個寒冷的國度
雖然遍地是金錢
多得像春天開放的鬱金香
但我還沒來得及攥夠錢
我的愛就已從我身邊被偷走

留下我獨個兒流浪在
荷蘭那低、低的地

自從那荷蘭低、低、低的地
將我和我的愛分離
至死、至死、至死
我都不會再穿嫁衣裳』
- 《大河盡頭》下卷 - 山。 李永平



其實,你比較喜歡這個版本。

春天的話語悄悄的說



選擇在Trocadero廣場,以巴黎鐵塔為背景的熱門旅遊景點拍攝婚紗照。
那背景不就是路人甲乙丙丁了嗎?

我來回逡巡,目光始終離不開這對儷人。
怪哉的是,身邊來來往往的遊人並沒有太多真的駐足‘觀賞’這婚紗照的拍攝。

準備示威的,只有幾個脫隊在就近津津有味地看。
拍攝巴黎鐵塔的繼續拍攝。
呆坐初春暖陽下的,繼續發呆。

拍婚紗照的,當然就好整以暇地自顧商討拍攝。

而我在那裡,看著一出像是各自上演各自劇本的舞台劇,饒有興味。

華麗復遲暮的巴黎。
春天的話語開始在風裡悄悄吐露,在春泥裡播種。

奼紫嫣紅,芳草萋萋。宛若春的響鈴,逐漸逐漸地斑斕著巴黎市。
遊人紛至沓來。如湧。
我開始見證了巴黎的世俗與興旺的旅遊業。一種煩躁開始發芽。竟然是在春天。和花兒一起發芽吧?

而這對簡單裝扮的儷人,卻讓周遭的平庸(即使‘平庸’這個詞,實在不能屬於巴黎。),相形失色。

不知道在攝影師的畫面裡,他們的幸福愉快會是什麼樣子。

然而。當清麗的新娘子只是挽著鬆垮垮的微捲長發,束起一個鬆垮垮的馬尾;一襲復古簡單的白紗,沒有花紋,沒有蕾絲;飾物也僅僅是一圈無繁複花式的項鍊。

當新郎只是梳了個復古的占士甸髮型,一套刻意露出腳踝黑襪子的西裝與黑色皮鞋。還有那痞痞的眼神。

不算優雅。不算華麗。
就是一種該是刻意,但看起來如此自然的隨意。造就一種極致簡單的美。
我極度艷羨那樣的自信。
只有自信的人,才如此輕鬆自在。才能實踐簡單的美。

我在想。是模仿電影嗎?是一出占士甸電影嗎?這個在最絢爛燦亮的風華正茂時刻,如煙花般燃燒復墜落的叛逆代表。他甚至沒有什麼真正的代表作。僅僅是一個當代的時尚標籤,一種在時光長河裡凝固了的影像。永遠年輕。
占士甸死了。
卻永遠不死。

是在模仿他的電影嗎?
我無法得知。

只是後來在想。婚紗照,該當如是。
最平凡,才能擺脫庸庸碌碌的庸俗。

看那儷人,超脫了春天的艷俗,超脫了周遭的平庸人群如你我。甚至超脫了攝影師的鏡頭。

我看見他們倆的眼神裡,有種好玩的神情。

××××

春日明媚,適合攝影。
而那隨意的身影,在巴黎鐵塔與遊人的映照下,在我心裡留下奇特的印象。
另一個角度的巴黎印象。

那日。春分時節。
我回到了巴黎。

陽光大剌剌灑照。
我聽見。

春天的話語,開始悄悄在耳邊訴說。

巴黎。
春天的巴黎。

Here comes the sun (I)

那時候我懷疑,是不是已經不愛旅行了?
旅行的時候想念實在的工作。
工作的時候想念路上的日子。即使不長。

孰真孰假。連自己也分不清。

回首。發現自己活在夢中。

回到現實裡。回到不再開心快樂自在的工作環境。
才開始認真考慮轉換跑道。

當初的選擇,造就了今日的不順遂。
開始懷疑自己。

或許,已經在順遂的軌道上,接受別人的安排並安然達到目標,已經讓我不懂得怎麼適應陌生的環境、建立新的人際關係、面對挫敗枉然的感情(和友誼)。

也許是時候選擇自己要走的道路。

如果真有上帝佛陀菩薩,我想。
我想。如今所有,是為了提醒我。
認。真。思。考。

我真想自在飛行。埋頭書寫。深宵夜讀。
我曾經想戀愛結婚生子。

或許。有些事情就是這樣。

好好加油吧。
膚淺的人。




愛情發酵的夜

繽紛斑斕的瓦拉納西。在那裡我待了最久,也聽了最多的故事。


韓國男生偏瘦。像棵竹竿一樣高。蒼白秀氣的臉。
遠看、細觀,他和一般亞洲男生都一樣。或許,少了東南亞華裔男生的熱帶膚色。
但人與人之間的界限,本來就已逐漸模糊。

然而。他那年輕的臉,隱隱透著一種純真。
在長途旅行的旅人眼眸裡,不容易察覺的純真。

純真。如水般清澈。孩子般的囈語。
總是在顛簸與自衛意識的防護下,逐漸黯淡褪色。

而他。有點不一樣。
我看到的純真,原來是他心裡的愛情在發酵。

××××

是長途旅行嗎?大概吧。
學音樂的年輕男孩。

在尋找人生目標之前,先來流浪。
嘿。浪漫的詞。

誰又是真正的流浪者?

太多人對旅行與長途旅行賦予細細密密不一而足的形容詞。
艷羨有之。嫉妒有之。
嚮往有之。不屑有之。

其實我想,誰也不必羨慕誰。
誰也不必不屑誰。

最重要的,是學會彼此尊重。
尊重每個人的旅行方式。
尊重當地的風俗習慣。
尊重環境。

就是尊重世界。

旅人有時候學不會的,還是帶著自己的價值觀看世界。
旅行,到底是看世界,還是破壞世界?
而我也一樣。

只是記得,那時候,這個韓國男生遇見我。知道我會說中文,安靜的臉倏然一燦。
“你會中文?你可以教我一些中文字嗎?”

我笑了。微微頷首。
這個年輕男孩,真可愛。

××××

當一個學音樂的韓國男孩,遇見一個尚在唸大學的台灣女生。會擦出什麼樣的火花?
電影、電視劇、小說,有太多這樣的情節。

誰又知道,這些事在殘酷忙碌茫然的現實世界裡,不會發生?

只要,心裡還有相信、盼望。與……純真。

而我衰老了。
再也不相信有純真的愛情。

不必顧慮身世階級收入信仰。不要想像分離痛苦吃醋要求。
只要愛。就相愛。

如同韓國男孩與台灣女生。

我和他窩坐在旅舍的客廳沙發裡,從淺淺未央的夜,聊到夜深燈熄。
聽他說他們的邂逅,他們之間的發生,他們對未來的憧憬。

我想。如果我和他熟絡一些,應該會想輕拍他的肩膀,告訴他:孩子,別怕。
當相愛時就相愛。

因為他純真的憧憬裡,還是有世俗的顧慮。
是世俗給了他包袱。還是他給自己的包袱?

誰也不能怨懟誰吧?對不?
世俗的眼光。就是人的眼光。

人言可畏。

××××

韓國男孩對台灣的印象非常好。

“他們真的很好。對我很好。”男孩說。二十四歲的學音樂的年輕男孩,來到台北。第一次嘗試當沙發客。住進了台灣女生的家。

是怎麼發生的?男孩有說嗎?
我不記得了。

女生帶他在城市裡遊走。介紹他的,想必是台北最庶民的生活。
中秋節了。和女孩一家人烤肉。

對一個陌生旅人,給予最溫暖的擁抱。
難怪對孤身的男孩來說,如此溫情。

××××

也許一開始,彼此只是感覺溫情。
有些人,總是在你遇見的一霎,就能讓你感覺溫情。
像是前世已經認識。
今生要來相見的。

溫情。不是激情或一見鍾情。
那是一種彼此想要靠近的情愫,卻不沾染任何複雜情感。

想要靠近的情懷。
溫柔而善良的情懷。

我猜。那是男孩與女孩相見時的感覺。

那個愛情發酵的夜,原來是一則曲折離奇的事故。
因這起事故,男孩與女孩之間的感情起了變化。

是夜。女孩騎著機車載男孩出去兜風。
我記不太清楚。應該是淡水河邊吧?倆人在吹風聊天,忽然發現一個女子捲縮在一旁蹲坐哭泣。

夜。河邊。單身女子。抽噎。
想像力無窮馳聘。
如此古怪的場景。

女孩趨前相問。女子仰首。濕漉的臉頰,卻不是一張年輕的臉。
是四十出頭的女子了,卻像孩子一樣蹲在河邊哭泣。

韓國男孩在一旁守著。聽著那些嘰哩咕嚕他聽不懂的中文。
後來女孩告訴他。
女子在網上結識了一個男生。有了好感。相約在這裡見面。
男生來了,卻傷害了她。

怎麼那麼像電視劇裡的情節?
我小聲驚呼。

韓國男孩搖搖頭,聳聳肩。

後來,女孩要陪那女子去報警。只好撇下他。讓他自個搭車回家。

或許愛情,就是迸發在那一瞬間。
一件小事故。一則醜陋又現實的故事,忽而讓他們醒悟。彼此的真誠對待如此可貴。

很離奇的發生。
也很離奇地催促了愛情發酵。

××××

男孩拿著個小本子,小本子上寫了一些中文字。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問。我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唸給他聽,告訴他什麼意思。

為了女孩,他認真學習中文。

“你這樣旅行,你們怎麼相見呢?”我問。

“我們已經約好要一起到土耳其旅行。”男孩羞澀地笑了。
啊,原來約好了呢。

我微笑。有種心疼。
有句話想問,卻終究沒問。

未來呢?要如何?

××××

這樣的愛情,跨越國界,跨越所有身份階級。
韓國與台灣。雖然同為亞洲國家,相差的,又何止語言?

如此短暫浪漫的邂逅。
如此難捨難分的約定,真的能實現嗎?

即使兌現了約定,那未來呢?
男孩願意承擔嗎?

Sometimes love just ain't enough

相愛時當相愛。
該承擔時也要承擔。

愛情。到後來,就是一種承擔。
有些人把對愛情的承擔說得那麼齷齪與現實。可承擔,是一種負責任的態度。
是一種擔當。

不願承擔的人,只能漂流。
愛上不願承擔的人,也只能承擔。

或許感情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看著男孩偶爾閃亮的瞳子,偶爾憂鬱的神色。猜想,他未必不知曉他們之間愛情的阻礙。
只是,該愛了。還是愛了。
至少,勇敢承認愛。也真正愛過。

即使往後注定要分離,也是無憾。

男孩還是勇敢的。
而我喜歡他的勇敢。

於是我不忍心問。

旅舍客廳只剩下一盞昏黃的壁燈。旅人都進入夢鄉了。
韓國男孩嘆了口氣,還是笑笑地對我說謝。轉身上樓去。

××××

我不知道後來韓國男孩與台灣女生的感情會往哪個方向走去。

現實那麼殘酷。
在許多人都認為愛情與癡情都是愚蠢的世界裡,誰還相信兩個孩子之間的約定?
二十四歲,很年輕。還是孩子呀。

可是他們比許多人都勇敢。

只是承認相愛,就已經不容易。

怕什麼?

我窩進溫暖的被子裡。心底默默祝福他們。
但願有情人終成眷屬。
但願他們能一起走到最後。

到今天,將近一年之後,在複述這個故事的時候,我還是真心祝福他們,如今依然相愛。
依然手牽手,一起面對往後的難關。

我想。我還是有孩子的一面,因此還有一些願意相信的時刻。
相信,就會有。

不是嗎?


關於Dirty Laundry

Mc Leod Ganj的清晨霧色



麥牢。甘株。

夢裡甘露。樹一株。

我實在不懂該怎麼翻譯Mc Leod Ganj。只好隨意將就,翻譯成麥勞甘株。
書寫起來,竟讓我疑幻那是夢裡甘露,樹一株。(可不是麥當勞呀。)


這個距離達蘭薩拉不過一個小時的迷你小山城。
即小又迷你。

對這個不像印度的小山城。對這個遠離高原雪域,離鄉人不得已的暫居之地。
我的腦袋,百轉千迴,糾結交纏。

震動,因為無知。
而那一小段日子,又是空復滿。滿復空。

那是遠離繁瑣塵囂的一處清靜之地。
是信仰繚繞的生活。是不息不滅的一種堅定的精神,廝廝纏纏。

旅人。遊人。藏人。信徒。各有各的牽念與崇拜。

那眼神裡的崇敬。一種近乎天真的執念。
我終於知道。對藏人而言,對所有擁有虔誠信仰的人而言,在達賴喇嘛面前,在神的面前,他們都成了最純真的孩子。

苦不謂苦。跋涉不算什麼。離鄉,只為回家。
回到那高原雪域。永遠的家。

孩子。要謙卑。
要服從。

信。是多麼純真的一件事情。

××××

而我卻只想說。關於Dirty Laundry。
就在我看見層疊山巒,溟茫曉光與山嵐廝磨的晨曦光中。那個轉角處,有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喚作:Dirty Laundry。

髒衣服?

因何如此命名?

那個轉角處在小鎮的偏遠處。似乎不常有人經過。
那家小店,又是如何營生?

而我常常無意繞過那一段路。因那山光霧色。如此安寧又平靜。
我心常混雜。我執太深。

可是那時候的我。相信。
如此相信著。

繞過那路,心裡快樂。即使就是一個人。

某個午後,我終於發現了那家小店。是Dirty Laundry這個名稱像塊磁鐵一樣吸附著我的目光和心,讓我迷迷茫茫地就走了進去。

一家很小的店。即昏暗又光亮。破舊的櫥窗。殘舊的木桌子。
以物易物。像是古時候的交易。

留下你的一件東西,以半價帶走店裡的任何一件東西。
走了幾個月,那樣的交易竟然在麥牢。甘株出現。始料不及,卻又驚喜萬分。

我翻翻那些旅人們留下的衣衫。有故事的衣衫。
望望那些離去的人留下的髮夾、梳子、別針,在模糊矇矓的破舊櫥窗裡,彷彿掉入時光漩渦,混亂地看著流轉的故事。

來了又走,不停留的人。
停駐的記憶。
鎖在櫥窗裡,等著下一個旅人,把它帶到下一站。

然後,我停在擺滿舊書的櫥窗前。
孤單星球。法語書。小說。

我想。我的眼神是渴慕又熱烈的。
在那些書面前,閃閃發光。

希望能帶走一本書。可是我該留下什麼以作交換呢?

我戀戀不捨地一本又一本地翻閱。那些泛黃的書頁。旅人留下的味道。
流連不去。
心裡拼命挖掘。以為可以挖掘出什麼東西以茲交換。

我唯一帶來的書,妹尾河童的《窺看印度》給我很瀟灑地留在了瓦拉納西的Om Resthouse。再更久以前的《靈山》更是留在了那個沒有中文字的國度。那家我最喜歡的旅舍,撒馬爾罕的Bahodir Guesthouse。

我已經沒什麼可以交換。

然後。離去的時候。拼命思索的時候。
我忽然想起了友人留給我的那小小本的孤單星球 語文書。原本打算帶著它到伊朗。可計劃老早有變。巴基斯坦去不成,伊朗更加不用說。我已經訂了機票從德里飛往巴黎。

那。那本小小本的《Farsi》語文書,留著做什麼呢?

我一直帶著。不僅僅因為這本迷你書基本沒佔去背包多少空間或增加多少重量,最大的原因,是因為那是一本友人贈與的書。雖然只是一本舉手之勞隨意贈予的書。

在吉爾吉斯比什凱克的櫻花旅館。
這個友人給了我許多。
書。問題。提示。快樂。溫暖。

鄉音。

我不捨得,也不願意丟棄。於是,即使計劃老早有變,卻一直沒捨棄過。
我執。我念舊。

可在Dirty Laundry,對於文字和小說的瘋狂想念,讓我決定把這本工具書留下。

××××

不曉得多久以後。一次無意的交談,和友人說起這本語文書,給我留在了印度的麥牢。甘株的Dirty Laundry。

友人驚詫。

‘原來你把書一直帶到印度去?我以為你在比什凱克的時候就丟掉了。’

友人在比什凱克的櫻花旅館的垃圾桶裡,看見那《Farsi》本語文書。而那剛好是他把書交給我之後。

那麼巧合。一個小小的誤會。
那時候我們不算熟悉。靠近,只因單純的鄉音。友人看見,想質問。卻終究為了避免尷尬而沒說什麼。

友人的不信,並沒有帶給我什麼衝擊。因我一直不曉得他的不信。

一直到許久之後,謎底無意中解開。

我想。那是上天的美意。
人與人之間的相信,那麼脆弱,卻又那麼堅強。

不若藏人相信達賴喇嘛。基督教徒相信天父。回教徒相信阿拉。
那麼純真又執著。

信。始終是很純真的一件事情。

在麥牢。甘株,我看見。
在友人與我的身上,我看見。

××××

關於Dirty Laundry。其實就是關於麥牢。甘株的一小段故事。
在那裡,我用一本小小工具書,換來一本《The Great Gatsby》
在那山嵐瀰漫的路口轉角處的一家個性小店。

因為這樣的一個因緣。因為我的三八與多嘴。
後來,為自己解開友人的誤會。

然後。我想起了麥牢。甘株的日子。

彷若夢裡甘露,樹一株。

似乎聽見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
一草一天堂。一葉一如來。
一砂一極樂。一方一淨土。
一笑一塵緣。一念一清靜。

喃喃誦經聲,不過心內幻覺。

然後我回想。
簡單的日子。簡單的念頭。簡單的思念。不該染上塵埃。

原來要相信,相信。






我不(夠)溫柔

古城邊緣。
清晨。安靜。
真真正正地像流水安安然然地流過歲月皺褶



麗江的柔軟時光像是被販售的一種廉價情調。過了頭,也就渾濁了。

一幫又一幫的遊人,來了又去。留下了些什麼,又帶走了些什麼?喧鬧了小橋流水,美麗了古城夜色嗎?

麗江該是美麗的。那唯一沒有城牆的古城,自南宋時期存在著。卻並非安然無恙地走過二十一世紀。1996年的一場強烈震顫,震毀了屋簷與生靈。重建之後的古城,還是那純粹的古城嗎?

這個時候,你還如此多問?
不覺矯情嗎?

如同古城一樣矯情。

我只知道,麗江的柔軟時光並沒有打動我。

當一種氛圍被當成貨品販賣,就已經失去了她原本存在的意義。

當納西族人被迫退守古城邊緣,甚或遷離故地;當琳瑯滿目只為取得遊人的一方紀念;當霓虹綠酒與通俗流行曲光亮了夜裡的流水。

麗江的柔軟時光,早已逝去無踪。
許久許久。久得再也無法追溯。

許多旅程。
許多故事。
那個人。

彷彿也過了許久許久。
一日如三秋。
多少秋了?
多少花開又花落?

久得讓你以為,那段以為不存在又存在的情感,終究如幻。
像墜落海洋的雨滴,追溯無門。

古城,變得如此矯情。

你提醒自己,不許變得矯情。
你是如此不善待自己的女子。那至少,要善良美好真誠。

然而,撇除一切的矯情做作與人流,麗江古城是美麗的。而且因身為世界文化遺產,麗江古城內的設施完善。

我們需要一個舒服的停靠站。而麗江古城扮演了這樣的角色。

在密密麻麻的隙縫間,尋找著屬於自身的發呆時光。
即使是那麼的稀少。

就如同你尋找與那人的回憶。
稀少得叫你心冷。

你已經忘了。
你決定忘了。

你不願忘掉的,只是一段又一段的旅行。
只是。那劇烈的自己。

瘋子夜遊古城




『我們是兩個亞洲瘋子!竟然在這個時候在古城裡遊蕩。哈哈哈。』

Two crazy Asians.

我記得,他如是說。
笑得沒心沒肺。

××××

赫羅納Girona的古城。夜裡。
也不過是八時多、九時。卻仿似死城。

人都去了哪兒?
還是夜不夠深?

這兒可是西班牙。晚上九時才吃晚餐,夜半十二時還一家大小在喧嚷的廣場、餐館、酒吧裡晃。
不過,這是我後來才知曉的事情。實在太也後知後覺。

那個時候。這定居在英國的新加坡小伙子帶著我在靜悄悄的古城裡晃蕩。
倆人一直叨唸著:人都去了哪兒?

昏暗的街燈映照著中世紀的古老石磚。一格一格。像一格又一格的歷史片段被框了起來。
在未央的夜裡,喁喁私語。

是風在說話?
是牆在說話?
還是……

我的心在說話?

××××

他帶我爬上那古老城牆。看那普普通通的赫羅納夜景。
孤獨的城牆。

而那時候的我,心情還是平靜如水。只是微笑著。

城牆上沒有燈。
會是淺淺的月光照明嗎?

那相距六個小時時差的,一樣的月光。

狹窄高聳的牆,安靜地迴盪著我們倆的無意義迴聲。

『這裡有個樓梯,明天你可以爬上去看看。』

『這道門沒鎖吧?嗯。沒鎖。來。』

『啊。今早我來過這裡。』

像個過動兒,他走得很快。說話也是‘一輪嘴’的不太停得下來。
也不似等我的反應。

我偶爾陪笑。偶爾回應一兩句。
就是兩個瘋子嘛。

××××



『啊。好可愛!』

『這真的很可愛!』

兩個瘋子的對話。

經過一家已經關門的糕餅店。我們倆像兩個興奮的小孩子,對著櫃子裡亮著燈照耀的小糕點大呼小叫。

那是真的可愛嘛!

××××

這個我忘了姓名的小伙子,說話直接又可愛。絲毫不做作,也不保留。
就是一幅沒心沒肺的樣子。

『什麼?七個月?你怎麼行?我一定不行!那麼多責任,那麼多牽掛。』小伙子聽說我的旅程,一臉不可思議。

在他的世界裡,就是簡單的畫畫,遛狗。和伴侶在一起。偶爾出來兩三天度個假。
那也已經是極限了。

『我好想念我的狗。』他有點孩子氣地說。
他沒有說他羨慕。也沒有不置可否。
只是單純地認為不可思議。

看得出來,他並沒有假裝。

說起他的狗狗,眼睛發亮。說著說著,就徑自笑了。
我們住的通舖,床位剛好前後相鄰。倆人坐在床沿,他一直說,邊讓我看他狗狗的照片。那隻穿著外套在雪地裡打滾的小狗狗。

他和我的世界與價值觀,是全然相反。
即使同是亞洲人。

碎碎念地說著他的小小煩憂,他的小小思念,他喜歡的赫羅納的中世紀古城。
雖然悶了一點。

然後,我問了一句很白痴的話:你是painter?那只是單純作為painter,可以維生嗎?

問了出口才覺得自己實在太白痴。

可是這個孩子似的男生卻絲毫沒有覺得彆扭或什麼。只是很乾脆地說『可以啊!』

××××

我和這個小男生的認識,只是一個晚上的時間。
然而,我卻常常記得他的單純。

他其實不是小男生了。但是任何比我小的男人在我眼裡,還是覺得就是小男生一個。再加上他孩子氣的表情,即使是孤僻的我,還是讓他給逗笑了。

有些人就是這樣子。
他的個性可以和你南轅北轍。
他喜歡的東西可以與你完全相反。

可是你就是會喜歡和他相處。
因為那就是一種直覺。

直覺他的沒有機心。
直覺他的單純。

他或許不會是那種讓你愛上的人,或讓你覺得心靈相近的知己。但就是一個容易相處的朋友。

他大概是我在歐洲的日子裡,遇見的最舒服的一個‘遭逢’吧。

『we're two crazy asians! hahaha』
『this is so cute!』

我仍記得,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讓寒冷的赫羅納變得稍稍溫暖了起來。

在巴黎遇見孟克

《吶喊》- 愛德華。孟克 (網絡截圖)


那時候,我對孟克的唯一印象,是《吶喊》這幅畫。
許多年前。許多許多年前。
一幅喚作《吶喊》的畫。

不記得細節。只依稀記得那扭曲空洞的臉。
空洞。可怖。
虛。空。

悲。

看著。只覺得哀傷。

××××

我不習畫。美術課常常驚險過關,只比我的體育課好一些。
我是理科生,對文學藝術從來只有乾瞪眼的份。

可是,來到巴黎。我興致勃勃地參觀美術館。各式各樣的‘館’。
一張為期六天的博物館通票,69歐。我從來沒後悔。

那細雨紛飛。那陰鬱憂傷的季節。
巴黎的冬季,最適合逛美術館。

龐畢度藝術中心。
為了一個關於《孟克》的畫展,我決定多花十三歐元買票入場。

69歐的博物館通票不包括龐畢度藝術中心的臨時展覽。只能另買全票。

為了孟克。這個我印象中悲傷的畫家。猶豫再三,因為姐姐的一句話:你不可能在馬來西亞看到這樣的畫展。另花十三歐。

××××

鐘文音的《三城三戀》,其中一城即是孟克的故鄉,奧斯陸,挪威。
可那時候對鐘文音書寫的孟克印象不深。畢竟,她對芙烈答。卡蘿的描繪更深刻,更有感情。相對之下,孟克就顯得‘輕’了。

挪威。未至北之北。峽灣之國。昂貴消費。
還有,孟克。

我來到巴黎,卻遇見了孟克。

××××

排隊進入展覽館,沿牆以法語與英語(似乎還有西班牙語)書寫孟克的一生。
那是我第一次,看主題美術展。

××××

其實我已經不太記得畫展裡頭的所有畫作。
相對於羅浮宮十五十六世紀精細傳神的畫,奧賽美術館的印象派收藏,對於龐畢度中心主辦的主題美術展與近代/現代的畫作,我是由衷的喜歡。

沒來由的喜歡。
像是個來學習上課的孩子一樣,對一切充滿新鮮感,不斷地汲取,不斷地吸收。走了一整天,就只為了那幾幅可以隨意在網絡上抓下來看的畫。

對於孟克幼年喪母,對於他的《病孩》,對於他槍傷了自己的一隻手指只為了讓圖拉離開他。
我有感覺嗎?

我只是孜孜地學習。
抓住那碎片段落,那些我童年與青年時期來不及接觸與抓緊的美麗。
企圖填補。

那麼努力。那麼認真。(卻記不住。)
一個人,穿梭於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走近又走遠。

看。感覺。

像是,要完成什麼功課一樣。
××××

憂傷。孤獨。病態。
酗酒。性隱。

這場孟克的畫展,主題卻是:現代的眼睛。

一直以來,外界賦予孟克的形象總是孤獨,病態,專注於自己的內在世界。
似乎他只是個沉醉在自己世界的畫家。

孟克的畫,雖然斷續省視回顧自己幼年喪母复喪姐的陰鬱經歷,雖然也因痛苦無法賦予承諾的愛情而濃烈著憂傷著他的畫。雖然也因精神病的困擾而以一抹又一抹畫布塗上顏料,以創作來紓解。

可孟克還是有一雙:現代的眼睛。

他一直來回穿梭於柏林、巴黎與奧斯陸。接觸二十世紀的新藝術形式。
攝影。甚至影像。

在攝影出現的時候,孟克已經開始審視畫的重複性。

畫展劃分小主題,說著孟克的‘重複畫作’,他視力受損之後的‘扭曲真實’,他的影像,他的攝影。
或者說,是孟克一直不斷地以畫作,來述說他的人生。

《三城三戀》裡,鐘文音曾說,瘋子與藝術家之間,或只是短短幾步的距離。
曾經受精神病困擾的孟克,若非有顏料與創作這一出口,或已在瘋狂中隱遁。還會有孟克嗎?
還是,因為這些悲傷苦痛扭曲,才成就了這樣的一個孟克?

似乎每個留名的藝術家身後,都有一段不堪忍的童年,一段(或數段)熾烈又痛苦的愛情,一場不如意的生活。

似乎是這些挫折與苦痛,激發了藝術中人的創作泉源,成全了他們的另一種完整。
色彩潑灑畫布上。完成了,也就散了。

如同苦痛之於書寫者。
孤單與文字相濡以沫。專注心力,營營役役。超脫了文字,終於也超脫了情感。

以殘缺成就完整。

或者,那就是藝術的弔詭。

××××

一百四十多幅畫作、攝影作品、影像作品、雕塑,從挪威的奧斯陸孟克美術館借來參展。
裡頭沒有那有名的《吶喊》。

而我認認真真地轉了一圈,印象最深的,是那幾幅重複的《吻》。看不清的臉。
線條。顏色。
當然,我說不清。

只是呆呆地凝視著牆板上懸掛的畫。
心頭微顫。

奇怪,我感覺哀傷。
我記得我感覺哀傷。

××××

《困擾的視線》展出孟克晚年因視力受損而畫出的扭曲線條。

一個畫家,如果沒有了雙目。

一個文字創作者,如果失去了記憶。

…………

××××

那天,巴黎有雨。
雨滴朦朧了透視鏡,孟克的魂,在裡頭遊蕩。


遇見了孟克。邂逅了另一展廳的現代舞蹈。
我終於捨得來到樓下的永續展覽廳,展開一段現代美術史的課。

六時。天黑了。累了。
心,滿滿的,又快樂的。
而且,未完待續。

很多時候,在巴黎逛美術館的日子就是這樣。
好忙好忙。好累好累。

可是,真的很滿足。
雖然那和我現在的職業沒有任何關係。



龐畢度中心的大廳。
放射的眼,滿盈的心。
雖然巴黎有雨,可是歲月靜好,生活美滿。



在龐畢度藝術中心逛了一整天下來。疲憊的身體與亢奮的腦袋形成最大的反差。
我坐在大廳地板上歇息。
回味這一天下來。

回味孟克的這一場美術展。
回味永續展覽廳裡的部份驚艷。

連拍照,也不自禁地浪漫起來。

啊。旅行真好。

在巴黎的那一段日子,雖然不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卻是我最滿足,最沒有思念纏繞的一段日子。

我喜歡巴黎。
那裡有太多太多。

《孟克:現代的眼睛》畫展,不過其中一個小點綴。一個閃閃發光的小點綴。
往後我再回到巴黎,就是為了這些主題展,再次踏入龐畢度藝術中心,和奧賽美術館。

下一次。是Matisse和Edgar Degas。
那是三月初春的巴黎。

她們教會我快樂

Liu&Kim。我們,還有BC和櫻花旅館的其他旅人。8月31日。一起赴一場國慶慶典。




她坐在比什凱克的櫻花旅館頂樓。在和手提電腦‘對話’。
是亞洲人的臉。黝黑膚色,豎著馬尾。
穿著隨意,卻難掩漂亮。

其實我見過了她幾次。(我怎麼好像在櫻花旅館住了好久?)只是從未打招呼。
我不習慣開場,總覺得彆扭。

而那天,莫名其妙的,我不曉得是第幾次經過了坐在牆邊的她,忽然停住了腳步。
說了一聲‘嗨’。

××××

是泰國人都有這種開朗快樂的個性嗎?
在她們倆身上,和她們相處的短短幾日,總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旅行的困倦。

第幾個月了。
Kim和Liu仍然興致高昂,快樂行走。

怎麼長途旅行可以那麼快樂?
(怎麼長途旅行就一定要如你那樣憂鬱悲傷恐懼嗎?)

××××

年輕。真年輕。
相較於我來說。

快樂。真快樂。
相對於我來說。

一段四個月的旅程,從卡塔爾(忘了是不是卡塔爾,反正就是中東國家那裡。)開始,一直要走回泰國。

倆人本是空姐(難怪漂亮,英語又好。),相約辭職,橫跨歐亞大陸回到泰國。
她們總是一人一架DSLR,外加麥克風。邊行走邊錄影邊訪問。

雖然是業餘愛好。
(業餘。這個弔詭的詞。那時候,她們和我的正業,是旅行吧。)
老實說,看過她們的短片,覺得她們做得挺好的。

在櫻花旅館和她們談起,竟然意外發現大家都認識BC,我的同鄉。(雖然唔系同一個鄉下,都系同一個國家。So都算系同鄉啦。)
啊。啊。啊。

Liu很驚訝。
真沒想到!

她們在伊朗曾經遇見他。
後來她們申請不到土庫曼的簽證,選擇了飛到烏茲別克。而BC橫跨土庫曼,進入烏茲別克,經過塔吉克。終於,也來到了吉爾吉斯。

而我和Liu打招呼的前一天才遇見BC。一段兩人都剛睡醒,披頭散發的遇見。
和Liu說起,我朋友也是從伊朗那裡過來。

是Tan嗎?

我的媽。旅行這回事真是奇妙。

××××

她們比較像我短途旅行遇見的旅人。對一切事物與人都新鮮好奇,充滿期待。
到處錄影。希望回家之後能剪輯成節目,賣給電視台。

最重要的,是她們的快樂,似乎總在感染著身邊的人。

而我是怎麼了?似乎快樂不起來。

Kim和Liu後來還‘訪問’了我和BC。BC的疲憊與淡然。我的忐忑與寂寞。
進入了她們的鏡頭。(還是睡衣!囧。)

一直到我離開比什凱克的那一天。第一次。旅途中的第一次,有人送我出門。
在短暫的棲身之所,人來人去。短暫交匯,又迅速擦肩。
誰又真正記得了誰?

而誰,又需要真的為誰送行?

那一次。是第一次。
兩個快樂的女孩與我道別,送我到門口。
BC則一直陪我走到車站,送我離開。

後來的後來。還有浩平與真菜的送行。
再後來的印度,還有俊良與芋馨。

我送過的,好似只有芋馨。

看著彼此的背影離開。
誰又說得準,以後不再見?

而我記得Kim和Liu。
因為她們一眼看進我心底的孤單寂寞。(害我差點想哭。)
然後,她們帶我走進比什凱克的吉祥飯莊。
最後,她們早起,送我離開。

當然。因為她們快樂。
她們教會我,旅行要快樂。







月兒

Bihar是印度最窮困的縣之一。在這個窮困的縣里,有佛教徒最神聖的Mahabodhi Temple,釋迦摩尼悟道的地方。
是釋迦摩尼選擇了這裡,還是這裡選擇了釋迦摩尼?






月兒彎。夜如水。
溫溫吞吞。

溫吞的夜。

月光下,俐落步伐左穿右插。

‘嘿,怕什麼?’
月兒豎起俏麗的眉,揚起小巧的下巴,俐落地說。

在烏漆麻黑的村莊裡,僅僅月暈的薄弱力量,照耀著我們的前路。
而月兒似乎一點也不怕,摸索著。找著新的路。

『啊,那不就是大路嘛。這兒有家藏族餐館呢。』月兒說。

你怕什麼呢?只要是村莊就有人住。他們在這裡住,就不會真的打你主意啊。怕什麼?

從此我們認識多了一條路進出村莊與市區。

×××

一開始,我總是囁嚅著,跟在她身後。

‘怎麼你這麼差勁呀?給小孩欺負!’當我說起在穆爾加布的‘性騷擾’事件。
‘其實也不懂你們緊張什麼。那個某某還是男生呢,怕什麼呢?’

我真慶幸,印度之行的初始階段就遇見了她。真慶幸決定跟著她和大沈一塊兒從大吉嶺前往菩提迦耶。

慶幸。我遇見了月兒。
這個一直讓我說不清的上海女生。

×××

月兒有雙漂亮俏麗的柳眉,尖削的臉。嬌小玲瓏的外表,和一顆大膽心細的心。
這個來自上海的女孩。或許是上海社會的耳濡目染,或許是大都會裡打拼的精神灌溉,她看起來隨性卻勇敢,勇敢而心細。而或許畢竟是女生,世故的眼眸裡,仍會有那一絲絲的純真。

小女孩般的天真與無辜。

讓她對我們在Mahabodhi temple遇見的旦真喇嘛的遭遇滿懷同情與憐憫。
先不論是優越感還是什麼,月兒真心想幫助旦真喇嘛。回去那今生今世都回不去的西藏。那片埋葬了他父母骸骨的土地。

聊起旦真喇嘛的時候,我原以為月兒不過說說而已。
她有什麼力量改變西藏與中國政府的糾結呢?
她沒有關係,沒有背景,要如何幫助旦真取得正式的護照回去西藏呢?

可月兒的眼神真誠而天真。
讓我一霎懷疑,自己的冷漠。

而後來的後來,我知道她依然做了。
雖然徒勞。
原來,眼神不會騙人。

月兒不可置信地看著我:你們這是幹什麼?還柏拉圖式愛情!想愛就勇敢地愛啊!狠狠地愛過,即使傷過,也不枉這一場啊。
怎麼你不為他留下來呢?

對未來擁抱憧憬卻一直患得患失的我,對著月兒苦笑。
『他沒叫我留下啊。』

月兒啊月兒。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或許是,我想簡單。而對方包袱太重呢?
或許是,時機就是不對。
那無形的手,注定撕裂我和他呢?

我和月兒在菩提迦耶的時間太多。有太多的空白和無聊,彼此用彼此的故事填滿。
我告訴月兒我的故事。
月兒告訴我她出走的原因。

我們每天到Mahabodhi temple去坐。聽著誦經聲,看著各國朝聖者虔誠的臉。
看著菩提葉飄落,又被信眾迅速撿起。
許多時候,我們一起去。又分開在各自的一隅發呆。

我發呆。月兒和旦真喇嘛聊天,偶爾獨自靜坐。
她是在尋求內心的平靜嗎?

寺外灰塵漫天、車聲震耳欲聾、乞丐成群、伸手的小孩亦步亦趨。
寺內卻有一群最平和的信眾。

是誰開了菩提迦耶一個玩笑?
佛祖因何而來?
信眾因何而來?

月兒。你因何而來?
我又因何而來?

××××

月兒與我幾乎逛遍菩提迦耶。到每間寺廟去望一望。在最寧靜的日本寺,看書,打盹。
在街上走過無數次。
在村莊里進進出出無數次。

月兒喜歡一家青海人經營的飯店。總是要去那兒吃飯。她說,那裡的炒土豆絲,炒青菜,素饅頭和白米飯,有家鄉的味道。

我們就是在那家餐廳裡,聊各自的故事。

月兒總是很直接地說出她的想法。
對我的軟弱,我的恐懼,我的堤防與戒備,一一指摘。

‘怕什麼?’我似乎仍記得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那自信的神情。

是月兒讓我開始不害怕。
是月兒不像其他旅人或旅遊書裡的警戒一樣,要我什麼人什麼事都堤防。而是理解狀況,分析情境。
是月兒的乾脆與大膽,讓我後來有勇氣拒絕別人的惡意欺詐。

從迦葉前往菩提迦耶殘舊的公車上,只有我、大沈和月兒三個非常明顯的遊客。票務員和我們說一人七十盧比,雖然之前的資料是說車資大概六十盧比。湊齊了錢,把錢交到了票務員的手上,他卻說每個人要加三十盧比。因為我們把背包放到了後車廂。

我一愕。沒了反應。
大沈碎碎念著:這擺明是坑我們嘛。
而月兒呢?
月兒一路夜車下來,睡眠不足,大概脾氣也不太好。揚聲:這太過份了!收多十盧比就算了!還要多坑我們三十盧比,這什麼意思!

票務員怎麼聽得懂月兒的話,可月兒的神色強悍而堅定。在那嬌小的身軀裡,有種堅定不移的神色。

‘罷了罷了。他硬要多收我們三十盧比,我們就下車!’說完,月兒就一把搶過(是真的搶)已經在票務員手上的錢。站起身來就要下車。

我和大沈都愣住了。準備跟著。
票務員卻妥協了。

罷了罷了。

‘這就是嘛。一點點錢就算了,還要那麼貪心!’月兒說。而我一路愣著,最後還是摀嘴笑了。
月兒還真的是‘搶錢’呵。

這段小插曲之後,我們倆就歪在椅子上睡著了。兩個女子,沒有一絲防備心。
我是因為知道身邊有朋友,因此放心。

而月兒呢?
後來她說:這都是當地人搭的車。那麼多人,他們不敢對你怎樣。

一語驚醒夢中人。

我怕什麼呢?

××××

離開上海出來旅行之前,月兒的英語很爛。非常爛。
這是她自己說的。

可她天不怕地不怕,英語破,也一樣撐著。
一樣交到朋友。一樣旅行。英語越練越好。

一個人的堅毅與勇敢,就是她最美麗的地方。
照世俗膚淺的眼光,月兒是美麗的。

然而她最美麗的地方,卻是她那瀟灑堅定的個性。
那是掩蓋不了的一種光芒。
一種讓我相形見絀的光芒。

這樣的一個女子。
誰能不佩服她?

連男生也不如她。

××××

月兒。到最後我還是說不清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勢利嗎?世故嗎?
天真嗎?勇敢嗎?

我一直以為她會忘掉我的故事。
正如我忘掉許許多多旅人的故事一樣。

而就在某一天的午後,吉隆坡。我城。
月兒問我:你和他怎麼了?

我一愣。
老實告訴她。

月兒搖搖頭。不可置信。
我慌忙搖手:沒事沒事。我沒怪他。

月兒啊月兒。你怎麼還會記得?

在千里迢迢的旅程裡,月兒經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
來到終點站,卻似乎停不下來了。

‘回家之後,也許還會再出來吧。’

而我看著她。
自慚形穢於自己的心如死水。

××××

月兒啊月兒。
這個對我而言,不特別親密卻又親密;不特別靠近卻又靠近的女孩。
是她告訴我:怕什麼?

讓我在印度後來的日子,變得越來越堅強。

月兒啊月兒。
這個女孩如今在哪裡?

我們沒再聯繫。
可誰會忘得了她?

這個和我在菩提迦耶發呆了五天的女孩。

如果你遇見她,也許你也會愛上她。



注:月兒的名字是取其諧音,並非真實姓名。





饗宴 II

小小人兒梳著馬尾,背著小書包,推門而入。
先是向奶奶與媽媽請安。然後一撇頭,和我的眼眸對上。
她未語,即放下書包,繞過矮桌子,來到我跟前。

小手朝我伸出來。

我反射式地也把手伸出來。

然後,她誠懇用力地和我緊緊握了一下。
小臉綻放著不似孩子的成熟微笑,滴溜溜的眼睛卻澄澈乾淨。

雖然有一絲絲訝異,我仍然回以一笑。

那是我和艾杰媚,這個大概只有七、八歲大的孩子初次見面的景象。

××××

待一個不知名,甚至無人介紹、窩坐在一角沉默的陌生旅人。
一個小孩。如此的落落大方。如此的誠懇純真。
毫無一絲一毫忸怩。
我想,那是老奶奶和母親的細心調教而養成的習慣。

對艾杰媚這個顯然是這個家裡最大的小孩,我感覺自己深深不如。

還是,人長大了,就失去了那樣的大方?
那麼真誠的大方?

××××

深深暮日的風沙中,我走出屋外。
環抱著胸,走過晾曬戶外隨風飛的衣與布。一回頭,看到艾杰媚在門口朝我招手。

疾步往回走,就見到老奶奶穿上了大衣,走了出來。
比手劃腳。或者,是怎麼弄懂了?老奶奶要帶我找隔壁家會說中文的鄰居。

我們仨才剛要離開,就傳來小堤慕的哭聲。
哎,這個離不開奶奶的小堤慕。

我們仨,換成了我們四人。

隔著籬笆,老奶奶喚著。一中國大叔走了出來,我急忙詢問明日該如何搭車到邊境。雖然問了個不太明確的方案,我還是跟著老奶奶回去了。

明天。明天再打算吧。

××××

小房子內依然溫暖。一個看似他們叔叔的男人抱了個小娃娃進來。

老奶奶,媽媽,艾杰媚,小堤慕,叔叔,和一個只會在地上爬來爬去呀呀學語的小娃娃。全都擠在小房子裡說話,或各做各的事。

奶奶試圖和我說話。一直說著: kazma , kazma。邊比著一個四方格的手勢。我有看有聽沒有懂,只傻不愣登地笑。要到後來我才知道,奶奶說的Kazma,是大卡車的意思。那時候,她就已經說第二天要帶我去搭大卡車。

而我一直以為,翌日一早,我將獨自出發。
我常常一個人。
然而,我也常常不孤單。

××××

艾杰媚做了功課讓奶奶檢查。奶奶還讓我看她的功課都滿分。
我笑。

小堤慕什麼都沒做,走來走去。不然就是掛在老奶奶身上。

小娃娃爬來爬去,咿咿呀呀。待艾杰媚做完功課就一直抱著她玩。

我看著,笑著。偶爾和爬到我身邊的小娃娃逗著玩。
我一直都很孤單,也很抽離。
然而在那個夜晚。暖和的小房子裡,有種安寧幸福的平靜。

彷彿永恆。



××××

媽媽開始切肉,預備晚餐的肉湯。我問可否照相,媽媽害羞地點頭,又一直笑。

室內燈光昏暗。我相機調了又調,拍了好幾次。媽媽最後都忍不住大笑了。
呵呵呵。

我們都笑了。


印象中似乎只有馕和肉湯的晚餐。卻是一頓豐盛饗宴。
老奶奶一直讓我要多吃肉。

我推說肉太大塊,不會吃。
奶奶倒叫媽媽替我切成小塊肉片,讓我易吃。

而我只是個借宿一宿,即將轉身離開不再回頭的陌生旅人。

晚上。同一間小房子裡,矮桌子被收了起來。他們鋪了床鋪。
老奶奶,小堤慕和我就睡在這兒。

蓋著毛茸茸的溫暖毯子。
夜深?夜淺?
而我很快酣然。

毫無防備。

在這裡,我不想要防備,也不需要防備。

××××

好冷。

晨曦中掙扎著醒來,我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預備離開。老奶奶卻跟著醒了,讓我等她梳洗。

奶奶帶著我穿過村子,越過小河,急匆匆來到路邊。
而年輕的我卻跟在她身後,幾乎喘不過氣來。

奶奶怕我太遲了,截不到大卡車。
一直回頭催促我快一些。

終於來到路邊。等了好一會兒,才有一輛大卡車經過。
我豎起大拇指,卡車停了下來。

老奶奶和車上司機說了些話,指示我上車。我回頭看了老奶奶一眼,霎那淚盈眶。
真的。那一剎那,真的真的好想大大力地和抱著老奶奶一下。像艾杰媚和我大大力地握手一樣。

坐在卡車裡,聽著收音機不知名的歌。與兩位司機說著不知名的話。
凝望著遠方的初陽。
那麼美。那麼無以言喻。

我依然記得。那一輪就在我正前方的晨光初陽,圓潤豐盈。
如同一首歌,舞著迎送我離開吉爾吉斯。

而我竟然沒有好好、緊緊地擁抱老奶奶一下。

饗宴 I

最小的娃娃。艾傑媚。小堤慕。老奶奶。這大概是我在吉爾吉斯,最溫暖的一個夜晚。




'Gastinitsa?'
司機問我。

我急急點頭。俄語‘住宿’,這我還聽得懂。
司機再比手劃腳,說了一堆話。示意我跟著老奶奶與小堤慕下車。

好好好。我慌忙下車,背起背包。呆呆地跟著老奶奶。
大概,老奶奶的家是經營旅舍吧?

××××

這個荒涼的小村落,就是一個月前我經過而驚艷的美麗嗎?
灰沉沉的天。太陽僅剩餘燼似的光,苟延殘喘。

是落日時分。

我來到了薩雷塔什。Sary Tash。
距離吉爾吉斯與中國邊境最鄰近的一個小村莊。

如果太陽輕搖輕快舞步,環繞這小村落的就是一幅壯麗的山水畫。
而那日,風沙翻飛。
憂鬱的天氣。憂鬱的景。

遠山躲在雨霧裡。

天氣有點涼了。

××××

‘skolka sto it?'

我在中亞練習得最好的一句俄語:多少錢?

年輕少婦身上繫著圍裙,剛剛在門口迎接老奶奶和小堤慕。
原是朝著我笑。聽我那句沒頭沒腦的‘多少錢?’

忽而一愣。

然後一陣爆笑。
直率。清脆。

'no sto it, no sto it.' 她邊笑邊搖手。邊和老奶奶嘰里咕嚕地說著什麼話。
從她語氣神情,大概是覺得,為何我會問‘多少錢’呢?
似乎,我問了一句傻話。

我傻傻地站在那裡,一徑傻笑。
然後萬分感激地不斷鞠躬道謝。

驚訝。感動。感恩。

他們一家人,是真心收留我。

大概老奶奶在下車的時候,就已經叫司機問我是否要找住宿。然後說讓我住她家了。
從奧什來薩雷塔什的一路上,老奶奶樣似嚴肅,也沒特意找我聊天。

誰又會知道。
那嚴肅的模樣裡,有一顆最真摯體貼的心。

一直在車上黏著老奶奶的小堤慕進了屋,蹦蹦跳跳。

××××

進門是小玄關。年輕少婦領著我進入左首的房間。

簡陋的房子,溫暖。
戶外風仍在吹。

我不再不安。
把背包放在房間一隅。

少婦招呼我坐下。滿桌子的囊、果醬、茶。

老奶奶,少婦,小堤慕。
我。

語言不通。只憑比手劃腳,與真摯的眼神。
眼睛與手腳也一樣會說話,會傳遞溫暖。我相信。

把果醬舀進茶裡(這是什麼喝茶法?),讓囊沾著吃。
她們一直叫我多吃點。
一直把囊遞到我眼前。
一直要我喝加了果醬的茶。

小堤慕笑著。老奶奶笑著。少婦笑著。
我記得。我的眼睛笑著,卻也熱呼呼的。


臥舖車


在那一方空間裡。
彼此那麼靠近,卻又那麼陌生。

一個伸手,就可以觸及隔壁床鋪。
一個翻身,就看見對方的臉。

也不管那是你朋友或是陌生人。

而後來你想。
與陌生人的靠近,或許比與他的靠近……
還要無害。

一格又一格的床鋪排列在車廂裡,一個又一個陌生人上車,找到各自的床鋪位,躺下。
在密閉的空間裡熟悉著彼此靠近的陌生,一覺到天明。

然後。
各奔西東。

沒有什麼會永垂不朽。
你該習慣的。是分離。
管他的陌生人還是你以為的他。

第一次乘搭臥舖車,我們是好奇又新鮮。走道上根本不容走動的空間。我們坐在各自的床鋪位上東張西望。

床鋪是乾淨的卡通床單與枕頭。前頭還有電視機可看電影。

司機先生是個彬彬有禮的人,總是面帶微笑。上車之前已經很親切地替我們把背包都綁上記號帶,讓我們帶著記號帶的號碼。乘客都上車之後,他就一個一個地分派礦泉水。

一直都笑容可掬。

呵。
如今你回想,似乎還模糊地憶起那陌生人的微笑。
你感激陌生人的微笑。

鬆懈了下來,我忘卻了之前的擔憂,也忘卻了適才汽車站裡的無措與無奈。心裡,竟有種小興奮。

車開動了。我們各自躺了下來。輕輕晃動的車,像是最佳的催眠曲,輕輕搖晃著逐漸沉落的睡意。

於是,不待電影播完,我翻個身。
酣然睡去。

在昆明,我們不停留。往北奔去,該是另一番的美麗吧。

在睡夢裡,或許那時候的我正夢想著北方。

然後,你以為。三年後的今日,你已經無夢。

相伴的理由

恒河邊。天亮了。


或許那會是潔淨整齊的巷弄街道。

或許那會是紫色布幔覆蓋褐黃泥土的紛紛落落。濃郁芬芳。

或許那會是漫天漫地的皚皚白雪。柔和了天空與大地。
白了一個世界。

而來自那裡的他,怎麼會來到一個顏色如傾倒的調色盤,橫衝直撞地潑灑;
交通失序像永遠找不到起點與終點的一個混亂的圈;
垃圾與糞便肆無忌憚張牙舞爪的印度?

而來自那裡的他,怎麼會來到了神聖的恒河邊,觀望祭祀、聖殿、恒河水、古城巷?

每個來到瓦拉納西的旅人,無論短停長住,都有各自的故事與領悟。
各自的喜好與厭惡。
各自的遐想與獲得。
各自的驚嚇與防備。

而後來我一直沒搞清楚,他是純粹為了學術研究而來親身體驗,還是與一般遊人如你我,體驗那異鄉風情、魅惑情調?

因為,在日本北海道,他主修研究垃圾分類與處理。
好酷!

我看著他,傻眼。有點懷疑。
隨後笑笑帶過。
是我孤陋寡聞。

Shunsuke大概比我遲一日抵達瓦拉納西的巴巴旅舍。英文不太流利,但基本溝通無礙。也不懂怎麼開始,我們開始聊天。

不多,就淡淡的。如同後來那些短暫出現在旅途中的過路人。

某晚觀賞那聖河邊每晚上演的祭祀典禮,正準備轉身回頭。他忽而在我跟前出現,:“嗨。”一起吃晚餐嗎?

‘好啊。’微一凝神,我點頭。而我其實吃過了。

帶他到那家我愛上的Dosa店。小小的店,便宜的食物。原來他也吃過了。

後來他問我,看了恒河的日出沒?去喝過Blue Lassi的拉西嗎?孤單星球裡,瓦拉納西最好喝的拉西。
‘有到恒河裡去洗澡嗎?’

瓦拉納西的恒河日出、恒河沐浴、祭祀典禮,與火葬場,幾乎是每個遊人的典型行程。我在這兒兩、三天了,卻只看了個祭祀典禮。

還沒呢。都還沒呢。

‘我已經在恒河游泳過了。’他淡淡地說。
我笑。

真難得他說得一點也不掙扎,也沒一丁點自豪的模樣。
就一種‘純粹體驗’的感覺。

日出大概幾點啊?

‘大概六點吧。天就有點亮了。’
‘明天我和你一起去吧。’
‘我帶你去喝blue lassi吧。’

我笑笑。不置可否。沒答應,也沒說不。
隨意吧。

冷冷淡淡的。也不特別熱情。
奇怪的孤僻的我。

似乎是隔了一日,我終於捨得提早起床。
眾人皆睡的晨曦時刻。

躡手躡腳熟梳洗更衣。自洗手間出來就遇到了Shunsuke。
他示意一起。

旅舍後方的小巷通往河階。天濛濛亮,深深透藍。
路燈微弱的光,伴著我和他的影子。

十一月末,印度北方的初冬。微涼。
我只有一件棉質外套,瑟縮著跟著他的腳步。

啊。世界如此昏黃。(因微弱路燈的關係)又如此美麗。
快來到河階,我們站在高處遙望微亮的恒河。
似是開始熱鬧了起來。

若沒有那一聲:boat?
或許,那整個的氛圍就是寧謐神聖。終於符合了旅人都聖城與聖河的幻想。

偏偏現實就是現實。

“Boat? Boat?"

"Come on, now is good time."

好吧。天天好天。時時好時。
我笑笑搖頭。回到現實。

和Shunsuke走下台階,到恒河邊。
也忘了我們說了些什麼。

他跳下河,又在恒河游泳了。已經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了?
我笑,在河階上替他看顧包包。

沐浴的人。祈禱的人。冥想的人。
遊人。
做生意的人。

只為了一場日出。

我靜默。拍照。發呆。
看著Shunsuke 上了岸,和他朋友看河聊天。

如此平淡的生活,在喧嘩人間的神聖瓦拉納西。

××××

面對主河階,瓦拉納西古城被雜亂的市集與乞討的人、嘟嘟車、三輪車等等等等,分割成兩邊。

Blue Lassi隱藏在左邊古城的不知哪一處。

巷弄曲折離奇彷若永遠解不開的謎。一直到後來,我還是學不會一個人尋來Blue Lassi.
藍色拉西。這個我一聽就愛上的名稱。

Shunsuke帶著我左穿右拐。眨眼就到。
漆上藍色的牆。清瘦的老伯伯就坐在門前搖動著木棍,瓶瓶罐罐,哐啷哐啷。

像一首歌。



我與Shunsuke擠在一堆韓日旅人裡,小小的木凳上。捧著一小罐陶罐裝的拉西。
嗯。濃香。

我的巧克力拉西。後來,我又去了第二次。還是一樣選擇巧克力拉西。


我記得那味道嗎?
還是只記得那家藍色小店?

這是當地人不願負擔的一杯拉西。
而老伯每日搖晃的,是金錢,還是味道?
而遊人尋來的,又是什麼?

沿著陶罐杯吸吮著。
乍然抬頭,眼前一大隊伍捧著裹著白布、裝點著艷麗花圈兒的屍體走過。
哐啷哐啷聲,被死亡鈴聲淹埋。

一遊人曾告訴我:我問路的時候啊,他們都說follow the dead body. follow the dead body。
藍色拉西小店門前的路,是喪葬隊伍前往恒河邊的必經之路。
只要跟著喪葬隊伍,就會找到藍色拉西小店。

當我走出店外,問老伯陶罐杯要怎麼辦?

老伯指指地上。
我猶豫。把陶罐杯輕輕丟擲。

‘啪啦。’
碎。

‘走吧。’Shunsuke 說。

××××

後來,他隨口邀約,和他穿越瓦拉納西古城外那震天的混亂交通,吃了一頓午餐。

然後的然後,他就離開了。
而我竟然沒有道別。

不為什麼特別因由。

而只是因為,在我獨來獨往的那幾日,他是唯一對我特別友善的日本旅人。
孤單的日子。
不過有了個相伴的理由。

雖然只是短短的三日。
一晚祭祀。
一場日出。
一頓午餐。
一杯巧克力拉西。

在北海道念碩士班,來印度僅僅十天。三日給了瓦拉納西。
某些短暫的時刻,我們交匯。

純粹只因為,你一個人,我也一個人。
如此而已。




魔術一元錢


候車廳寬敞卻充滿著人間氣息。

混濁。實在。

或許是寬敞的關係,記得那時候車站裡的人流並沒有太多。甚至是有些疏落的。
疏落當中,有乞討的人們。

一衣衫襤褸的小孩來到我們身邊逡巡,眼裡沒有表情,只有空茫。走近我們身邊,伸出了黑黑的小手。
嫻、玉、小五、小六,彷彿都察覺到不妥,紛紛離開原本的座位,遠離那在我們身邊遊走的小孩。而我卻呆呆地站在原地。想著,我什麼也沒做,應該沒什麼吧。而且,還是個小孩。

就在我猶豫的霎那,小孩突然在我面前一跪,緊緊地抱住我的小腿。我一愣,嚇傻了。完全不懂得該怎麼反應。直覺地想甩開,卻不敢用力。那畢竟是個小孩呀。於是驚慌卻尷尬地杵在那裡,眼裡只能向朋友們求助。

像是時空凝滯了數秒鐘,於我卻是複雜跼促的數分鐘長。有種生氣,因不曾預料如此蠻橫的乞討方式。
憐憫與同情心被綁架的時候,就是那種滋味吧?
有種無奈,因那只是個小孩,總不能一腳就把他甩開。

然後,小五走過來解困了。

掏出錢包裡的一元錢,遞給那小孩。

而那一元錢彷彿是魔術,把原先停頓的時空給活絡開來。

時空停頓的時候,小孩緊抱著我小腿,不說話,不動,不離開,甚至不抬頭。只緊緊地把臉蛋貼著我的腿。而我無計可施,不知所措。

小五的一元錢,像是啟動了某個卡住的螺絲。鬆開以後的螺絲掉落,於是一切又恢復正常。

我愣愣地看著,小孩迅疾地拿走小五手上的一元錢,馬上鬆開了雙臂,直挺挺地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瀟灑地離我們而去。不說話,不回頭。
灰黑的小臉蛋上竟然有一絲得意的神色。

我有些慍怒,卻有許多的無奈。而這一發生,並沒有引起什麼其他人的關注。只我們彼此面面相覷。

昆明市南窖長途汽車客運站裡,留給了我這樣的一幅畫面。

如今,時隔三年多一些。
當日的深刻,跟著時間流。幻化成無感。

是你變得冷漠了?

還是你本無情又無心?

說著回憶。回憶說著。
你在想。
再一年。再一年。再一年。
也許你想起他的時候,也已無感。

明日香

比什凱克櫻花旅館的頂樓陽台,床單在陰天微風下翻飛。我在那裡,度過了在比什凱克最寧靜的時光。在櫻花旅館,遇見了明日香、Kim&Liu、BC,那些溫暖過我的人。讓我有勇氣面對接下來的旅程。


‘你會說華語嗎?’

她忽然向我打招呼。
背包尚掛在身上。我一愕,回頭。
見那清秀白皙的亞洲女生朝著我,試探性的神色與語氣。
卻是一臉親和。

×××

明日香。Aska。
我登時想起好久以前的一對日本演唱組合:Chage and Aska。

進入吉爾吉斯坦以後,失語了數日。
在聽到中文的那一霎那,我忽而好感動。

那是我在吉爾吉斯坦遇見的第一個說中文的女生。
清麗、溫和、柔軟。
那是明日香。

一個相遇不足二十四小時,會說中文的日本女生。

×××

‘好開心。我好開心。我感覺好幸福哦!’

在比什凱克櫻花旅館就近的餐廳裡,我邊吃著在拉麵,邊揚起了笑靨。對明日香說。
那是心裡由衷的,深刻的喜悅。

也不懂為什麼。在疲憊抵達比什凱克之後。在善人協助下找著隱藏在巷子裡的櫻花旅館之後。在那一聲溫柔的中文在耳際響起之後。

心裡的快樂竟是如此張揚。

我太寂寞了。
失語良久。我渴望對話。渴望交流。卻又不敢奢望。

時刻提醒自己:不許失落。不許難過。最多,只能平靜。
因為,路還漫長。
那是我依然看不見回家路的旅程開端。
我怎麼能夠失落?

於是,在櫻花旅館背著背包遇見明日香的那一刻,在聽到她說中文的那一刻。心裡如泉湧的快樂與感動,竟是如此深刻。

深刻到,失去之後的失落,也是如此巨大。

我一直重複說著:我感覺好幸福哦。真的好幸福。
而明日香只是一徑地笑著。吃著她點的肉包子,邊要我也嘗一個。

我感覺幸福。
因為進入吉爾吉斯坦以後,我終於遇見了一個可以良好溝通的人。那是一位女生。
而女生通常都具有一種溫柔的力量。
無論是多麼堅強的一個女生,總有一種細心的體貼。
讓緊繃的心緒,柔柔流瀉。

因為進入吉爾吉斯坦之後,我終於吃了一頓真正的晚餐。
那是明日香帶我去的。

是她親切地邀我用餐。指點我在比什凱克該注意的事情。


×××

明日香曾經在中國學中文。也曾經學習西里爾字母。
一個女生來到吉爾吉斯與哈薩克度過一個夏季。

一個人旅行,沒什麼大不了。
而她看起來如此柔弱的一個女子,也不曾覺得自己有多勇敢。

在櫻花旅館有許多日本旅人。多是獨自旅行。
問明日香為何她還會覺得寂寞。

她說:他們都是男生啊。有時候沒什麼好聊的。

在乾淨明亮的通舖裡,我盤腿坐在床上,看明日香與櫻花旅館的兩個小天使 - 櫻花(Sakura)和天空 (Sora)在玩。

暫時拋開明日香翌日就會離開的念頭。只是快樂地感受著,那難得的快樂。
那一晚,我一直在笑。

×××

然後。一覺醒來。我左摸右摸的,不曉得做了些什麼事情。
卻逃避去見明日香。

下午回到旅館,我知道她離開了。

心裡沉重的失落如巨石自山崖落下,粉碎不成形。
前一晚的昂揚興奮,與翌日的難過。那我以為不會有太大影響的難過。形成如此巨大的落差。

其實我們相遇不足二十四小時。
沒建立起什麼深厚的情誼,也沒什麼革命情感。更沒什麼智言慧語留給彼此。

可是,我還是早早睡去了。
躲在被子裡。

流了滿臉的淚。

×××

‘今日不香。因為是明日香。’

一句來自她中國朋友的話。她如此調侃自己,親切又溫柔。


無望的思念

真希望我也能寫出一首詩 好好卻隱晦地表達自己的悲傷、難受,與無望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