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封信:巷弄。逐影。喜樂

Dear S,

你好嗎?如此簡單而老套的問候語。只是,你已不想回答我了吧?
第六封信了。我從冷然,寫到淚滑落。我知道我捨不得。
然越捨不得,你越遠離。
明明該放下的,我依然在這裡喃喃自語。

我忘了嗎?當初在北京巷弄裡,追逐著自己的光與葉的影子,追逐著自我的喜樂。

那一日,原可與那兩位新加坡朋友一道走。
只是,或許。這趟旅程我並非想要與任何人相遇。於是總是冷冷的。
連續兩天與人同行,我迫切地想要恢復獨行時間。

於是,我又跨著輕快的步伐,憑著前一天晚上的模糊記憶與手上簡略的地圖,尋訪著柳蔭街。
一道真的是柳樹成蔭的街道。

今日想要尋訪的,是藏在一道不知名胡同里的一縷憂鬱的魂。

十二歲那年,我捧起了厚厚一本《紅樓夢》。也不懂當時有看懂沒讀懂,只是深深記得那總是傷春悲秋,淚流不盡的林黛玉。
‘一個是閬苑仙巴,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無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話?
一個妄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一首藉著賈寶玉在夢遊太虛幻境時聽得的十二金釵的題詞。一首《枉凝眉》,讓我背了起來。

是什麼樣的人物,創造了如同水一般的粉黛公子賈寶玉?
又是什麼樣的人物,創造了如同絳珠仙草一般水靈靈又嬌怨嗔痴的林黛玉?

是什麼樣的人物,書寫了情愛嗔癡、又書寫了浮華若夢?
書寫了真摯的詩情畫意、又書寫了險惡的欺詐誣衊?

那樣的人物,是否一生經歷高低起伏、顛沛流離?
他又是歷經了多少艱苦,才完成了那如詩如狂如痴又如真的《石頭記》或後稱的《紅樓夢》?
伏案疾書時,他想著些什麼?

於是,我懷抱著一些不知名的期盼,尋訪那躲在什剎海胡同區的大翔鳳胡同。
傳說,曹雪芹曾在那兒居住。





















掛著相機,我一個人踩著陽光與柳蔭,傻傻地對照著一個簡單得過份的地圖,在什剎海后海區一處偏僻安靜的區域探頭探腦。
那時候,那一角落幾乎沒任何遊人。只有我,是個莫名闖入的陌生人。

然後,拐個彎,走著。我看見了 - 大翔鳳胡同。
然後的然後,我忘記了曹雪芹。因為後來,我還是會想起他的。




























陽光灑滿一地的清晨,我在大翔鳳胡同里穿梭。
那裡沒有遊人如織,沒有豎立起來的指示牌,沒有築起的收費亭。
只有一絲絲悠閒的味道。
時光是在這裡停滯了嗎?像是寸金的光陰從來沒有離開過的感覺。
我就這樣安靜地走著,悠蕩著。有種喜悅在心底悄悄蔓延。
那時候的我,還在享受著一個人的旅程。



























老婦人獨坐在巷弄邊,是在感嘆年華老去?還是時光不再?
落寞的背影,點滴的生活氣息。我一直喜歡這樣的人煙稀落。一直喜歡這樣的樸實無華。
北京很繁華呀。北京是皇城呀。該是國際都市、氣勢磅礴、充滿尊貴氣息呀。
那為何我還念茲念茲的,去尋找一些逐漸消失的人、物、事?
是心底的一些執著吧。你知道我的執著吧?只是如今,你也不會想知道了。

終於找著了大翔鳳胡同六號。傳說,曹雪芹曾經在這裡居住過。
凡名人,似乎總有好幾處故居。到底哪些才是真正的呢?而在北京城裡,那些所謂的故居,又有多少真正體現了那幾許風流人物的生前點滴?

大翔鳳胡同,我一心一意地來尋覓六號。那不知名,不著名的故居。
我看不見曹雪芹的任何影跡,卻在老巷子裡,找到了一種生活的自在。
那些我所喜歡的。也會是你所喜歡的嗎?不重要的。都不重要了。

在北京的第四天,我以最直接單純最笨蛋卻也算是最有效的方法,讓自己不迷路。
死記硬背那來時路,大不了往回走。那是我在北京獨自行走時的座右銘。
於是,從原路回到大街上。



















沿著一堵長長的灰牆走著,我一直不確定,那是否就是恭王府。一路上並沒有看到太多遊人。我一直疑惑著。你知道的吧?那個沒有信心的我。
來到轉角處,我才確定這就是了。並非我看到‘恭王府’的牌匾,而是看那門前的熙來攘往,人群聚攏。我忘了,遊人都是坐車來的,有多少人是徒步而來的呢?難怪一路上沒看到多少遊人。

是這樣的。我總是迷迷糊糊又死腦筋。有時候想事情是直直落的。你看出來了嗎?
我的不會轉彎,我的執著。




















於我而言,恭王府就像一座小型的故宮。紅牆綠瓦、金碧輝煌。對於這一類的繁複建築,除了驚嘆,我尚是疲累的。
看山、看水、看草原、看樹。我可以靜默發呆,任思緒飛翔。
然而在熙熙攘攘的大宅院裡,我觀著遊人如織就已足以讓疲憊侵蝕。侵蝕我的靈魂。

然而那天早上,尚算神清氣爽,尚算快樂滿足的我,在大翔鳳胡同里蹓躂了一個清晨,仍然留下不少精神與愉悅的心情進入恭王府。然後,在展覽室裡,津津有味地讀著關於恭王府的解說。
你會想要知道嗎?那些個故事。

我喜歡聽故事的。
曾經,在那很久遠以前的時光,我說我要聽你說那些關於西班牙的故事。那時候還在做夢的時候,你答應過我的。為什麼後來,你都不再對我笑了?或許,是我咎由自取的吧。
想著接近你,卻拼了命地推開你。因無法忍受你的逐漸冷漠,於是我也忙不迭地逃離你。
我是在,保護我自己啊。
在北京的時候,我又怎麼知曉,往後,會是這樣呢?
我是不是,不該去北京?
如今說這些,又有什麼用呢?你已經,如我所說,如我所願(真的如我所願嗎?)的,無聲離開。即使一句話,也吝於給予。

和坤,那清朝乾隆王器重而寵愛的宰相。是宰相吧?一步一步往權利中心攀爬。他並非特別有才華,也並非特別能幹。只是,在那個時代,他懂得阿諛奉承、順了乾隆的心意,因而逐漸獲得提拔。在如今這個現實世界,同樣的把戲還是進行式吧?

和坤貪啊。貪得了權位,貪錢才。兒子娶了公主,於是撒了一大把的銀子建築了這座大宅邸。
榮華富貴,原是過眼雲煙啊。怎麼貪,到頭來怎麼摔。
那偌大的宅子院邸,成了他貪腐的一大罪證。乾隆駕崩,嘉慶繼位,和坤的好日子也就結束了。

在不曾停歇的人群裡移動著,我細細地讀。
沒有導覽、沒有旅伴、沒有。都沒有。我很認真的,靠自己。
我總是認真。你曾經嬉笑我,是認真讀書的好學生。不會做壞事。
連旅行,也認認真真的。
認真,也可以是一種殤啊。如同我對你。也已經對你和我,造成了如今這無可挽回的局面。
造成了你的無聲遠離。

和坤宅邸被抄。和坤府變成了嘉慶弟弟的府邸。再後來變成了恭王府。
於是,今天我來到了恭王府。這座臨著什剎海的府邸。

























後來的後來,我還是逐漸疲憊了。許多許多的遊人讓我想逃。
靜靜地坐在石頭上吃著早上外帶的包子,看著人來人往。我只感覺熱。
那時候有沒有想起你呢?大概沒有吧。

對恭王府,還記得些什麼呢?
啊,還有那瀟湘竹林處。在陰涼的長廊裡發呆,看著那竹子成蔭的小院子,我卻想起了林黛玉在大觀園裡居住的瀟湘館。傳說,《紅樓夢》裡的大觀園,似乎是仿照這恭王府的。
是這樣的嗎?我已無力深究。

走走停停、發呆。就這樣在恭王府裡晃掉了大半天。
無人催促,卻因那成堆的遊人,我還是比原先想像的提早結束。




















宋慶齡又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在那個風起雲湧的年代,在那繁花似錦的繽紛上海。
如此年輕的她是怎麼愛上年齡長她二十六歲的孫文?
她的一生,有她自己嗎?
對她來說,孫文,真的是她所愛嗎?
愛孫文。愛國家。愛黨。
她,愛她自己嗎?

我愛上了你。我告訴過你嗎?你一定感覺到了,於是忙不迭逃離。對吧?如此可悲。
愛上你,卻如此不珍愛自己。我想,我不懂得愛。只深切感受到,愛裡的痛,遠比任何肉體上的痛還要教人難以承受。
你一定輕笑。我怎麼可能懂得愛?
愛,是要讓你愛的人快樂啊。而我卻不斷干擾你生活。逼迫你。
我怎麼能沉浸在自己的痛裡,而期盼你會回應呢?
不愛自己的人,在你眼裡,如此可悲吧?

在諸多的文獻記載裡,宋慶齡是個正直、善良,並一生被敬仰的偉大女性。然而,我始終想著,一個女人也許並不期盼‘偉大’,她期盼更也許只是一份真摯。
或許,是一份真摯的情感。
或許,是一句真摯的話語。
或許,是一種真摯的生活。
只要你用心對待,她也會以等同或更多的真摯回報。

而宋慶齡的一生,懷抱著理想,仰慕著孫文,投奔於那革命的混戰中。
或許,她是真愛孫文的。從擔任他的秘書開始,崇敬著一個有理想的男性。為了他不理世俗目光,勇往直前。
從來,在愛裡,女人是不是總特別勇敢和堅強?
勇敢承認、堅強面對。只要你給予她們承諾,她既願意等待,亦願意受盡所有委屈。
或許,宋慶齡是這樣的。

那日午後,我晃著晃著,拖著疲憊至極的雙腿,來到了宋慶齡故居。
所謂名人故居,在中國這裡似乎總有幾處。名人也會搬家呀。
宋慶齡生於上海,怎麼會有故居在北京?

要告訴你的是,北京這故居是她晚年度過餘生的最後居所。
在經歷了那麼多磨難之後,在孫文離開她之後,那些最後平靜的日子裡,在那窗明幾淨的床榻邊,在那乾淨優雅的書房裡,她可曾靜默獨坐,閉目,回首那滿滿的一生?那滿滿是孫文的一生?那短暫卻滿滿的一段?
而夕陽餘暉中,她可曾坐在那古典式的長廊邊緣,凝視著那彷彿因風而輕微晃動的鞦韆,遙想著屬於她自己的一生,是否已經沒有遺憾,只剩下最美好的歡笑記憶?

還是,在孤獨裡,默然著一些遺憾?

院子裡是悄無人聲的。房子裡亦是寧靜祥和的。
無聲無息、乾淨透亮得沒有一絲人氣。
匆匆瀏覽過擺在櫥窗裡的文獻記載,默默注視了那潔白優雅的宋慶齡雕像一會兒。安靜地走過書房、寢室、客房。沒有擾攘、沒有喧嘩。靜謐得讓人無感。

走到了院子裡,腿已累垮。卻驀然瞥見三兩老太太坐在長廊邊緣的鞦韆上。
你知道嗎?我喜歡盪鞦韆。或許那是我童年唯一可記取的歡樂回憶,或許我就是喜歡那種飄蕩無根,不著地的感覺。
飄揚、飄揚,像是能感覺風在耳際輕撫過。在耳邊說了輕輕短短的悄悄話。
於是我幾乎是帶著艷羨與期待的心情斜倚在長廊邊,等著夕陽、等著鞦韆被清空。
待那三兩老太太皆離開之後,像孩子似的小步跑到鞦韆處。

蕩啊、蕩啊。
到如今,我還記得身子蕩在半空中時昂首看那昏黃時分的迷人色澤。
還記得那時心中如孩子般的喜悅。自顧自地笑著,我快樂啊。
那時候我有想起你嗎?我想,大概是有的。
我希望那時候你在身邊,看著我快樂的臉。或許你會走開,但你會看見。
只是,你不在。如今,也不再。

在宋慶齡故居,我最快樂的時光,竟只是那飄蕩的時光。
那盪鞦韆的時光。
一直蕩到,暮色漸濃。


















從宋慶齡故居走了出來,選擇了安靜地坐在什剎海邊的矮凳子上。

柳樹依依伴著沉醉的夕陽,我只安靜坐著。邊翻看著書,邊偶爾抬頭看那夕陽餘暉在湖的另一端漸漸墜落。當時的心裡是無拘無束,波平如鏡的。
沒有粼粼泛起的心海波光,沒有束縛。沒有捆綁。
以前我總以為是你捆綁了我的靈魂。後來我想,誰能捆綁誰呢?唯有自己才能捆綁自己的靈魂,不願掙脫。你害怕了,於是你遠離,對吧?
可那時候的我,自由自在。那一剎,我感恩。

身後偶爾傳來三輪車夫的呼喚:小姐,要坐車遊胡同嗎?
我也只回首,微笑著搖搖頭。如此有耐性,而他們亦不纏人。大概仍有許多遊人等著坐三輪車遊胡同吧?我复低首翻閱著那本北京旅遊指南。眼前的日落,如此靜謐。如此迷人。

我累,但我心平靜。

























許久許久之後,終於還是站了起來。沿著湖畔瞎晃。從來,在旅行時候,很少如此漫無目的地瞎晃。在你眼裡,我總放不開。常常都是乖乖的,沿著尋常路在前進。不讓自己犯錯,不允許自己沒有目標。
是這樣的嗎?
不重要了。對吧?你對我,如此輕易抹殺掉一切。我在你心裡,如一陣風過無痕,從來不曾存在過。
而我還執著什麼呢?只因我如此可笑。

走著走著,就這樣走進了煙袋斜街。看著灰牆上的標語、警告,我只覺得可愛。
看著窗戶邊的軍裝娃娃,我只覺得快樂。
從來,我喜歡可愛的東西。卻從來不可愛。
對你來說,越來越靠近的我,必定非常煩人。很早很早以前,你已經選擇和我保持距離了,不是嗎?你只是狠不下心說,別再靠近。你不想做壞人啊。我也不想做壞人啊。只是,我還有許多許多的情不自禁。怎麼到後來,變成是我在干擾你、逼迫你了?
所以,最終,你選擇了無聲無息。也許你覺得這樣對我是最好的了。也許你覺得我太可惡了。也許……
你看,都已經來到如此無聲的難看境地了,我依然執著於 - 對你來說。
又怎麼樣呢?注定你是不曾的你。注定,你也不曾出現在我生命裡。就讓你快樂吧。
如果你覺得把從前那短暫的一切全都抹殺掉,你會變得更快樂。那我情願,你更快樂。
我的傷懷,是我的錯。你何其無辜?

那日在眼袋斜街裡晃到盡頭,抬眼一看方知道那就是所謂的煙袋斜街。
意外,如此來到。
原來,我走了如此遙遠的路。

也許你不知道。我喜歡走路的。
走路可以一個人,走路不必和人擠,走路可以如此孤獨。
那日,我走了那麼多的路。有些驚喜,有些小快樂。
對孤獨的我來說,那些都是最好的回報了。







































晚餐後回到麗舍,看著躺在沙發上的貓咪在熟睡,我的心驀然暖暖的。
疲憊至極啊,可它們讓我的一天,結束得如此幸福。
我想,那晚,我是微笑著入睡的。


















貓咪無心,卻不傷害人。
人有心,於是輕易相互傷害。

是你傷害了我?還是我傷害了你?
還是,是執著的我,傷害了你又傷害了我自己?

我想,是後者的。
你好嗎?故事快說到一半了,而你我卻注定從此以後只能是陌生人。
這十二封信,你不會看到了。
而我,仍然想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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