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紅墻靈

Dear S,

知不知道我其實很喜歡歷史?對我來說,歷史故事就像是傳奇故事一樣。
在巨大時光的洪流里濃縮成的故事,高潮迭起。也許我真不該如此形容歷史里的苦難。
既有輝煌,也必然有苦難的歷史。

北京皇城,處處是歷史留下的痕跡。即使在她如今奔躍騰飛的時刻,即使在她如今努力鏟除某些痕跡的時刻,那些故事、那些人物、那些干涸的血跡,依然在古老巷弄間,在華美間,隱隱流竄。
從從前到近代。我總記得那些苦難浴血。
或者,有哪個國家的歷史不曾有過苦難?

只不過剛好我初中三年的歷史,僅僅讓我熟悉的是她的故事。

原本我不知道這個地方的。認識她是個美麗的邂逅。
與一本書的邂逅。

那是個清涼而光影流動的早晨。一個美麗的早晨。
我孜孜地尋覓,為了一個叫做‘東交民巷’的地方。昔日的大使館區,那個中國人不能隨意入內更不能居留的地方。


























這道巷子,原與西側的巷子連在一起,喚作‘江米巷’。
為何喚作‘江米巷’?你知道吧,我的資料都是來自網絡。
我與網絡仿佛共生體。我依賴他如同我曾經依賴你。
我會繼續茫茫地依戀著那虛幻的網絡,卻不會再追著你的背影奔跑。因我知道,那會換來你永生的厭惡。而我,懼怕厭惡。窩囊如我。

還是要說江米巷的故事的吧。
元朝開始,南方運糧往北方之時必經在這兒林立的稅務所與海關。卸下米糧之時,亦在此街就地擺賣。米糧 - 南喚作糯米,北喚作江米。
日久,街頭販賣一景于是成了嘴里的街名。江米巷因此而來。

又有誰會知道,如此民生的一道街,日后竟演變成了恥辱條約下任外人進駐的一道街?
先是鴉片戰爭戰敗后,天津條約下,英、美、法先后進駐。
后又有八國聯軍攻入之后,簽署那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 《辛丑條約》。
于是,東交民巷成為東交民巷。外國公使紛紛遷入,中國人被排除在自家土地上的一道街。

一道街之外,是他們低頭賠罪賠款,要人民一起賠上尊嚴的苦難開始。
一道街之內,是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失卻自主權的開端。

不管當日,那二十世紀起始的顛沛流離、掙扎困頓、悲憤難當到底在中國苦難的歷史里注入了多少催化劑,東交民巷作為一道隱藏在長安大街外的小巷道,不過靜默地看著歲月碾過。

人來人往,無論中國人還是美國人、俄國人、法國人、英國人、西班牙人…… 她不過一道硬被置入歷史洪流里的小巷。不自主。

她本該沉重。然她如此靜默,因此我如此輕快。

依著地圖上的指示,在長安街邊寬廣而游人身影依然稀落的人行道上茫然地走。我非常不確定能否找到那岔入的小巷子。在疑似無路的時候,我無法肯定卻似乎只能做一賭注的時候,我轉進那沒有在地圖上出現的小路。

轉角看到那紅磚的西式建筑,心里已經有種竊喜。好像對了。
穿著夾克的男人三五成群在一角抽煙。黑得發亮的轎車。身著深色制服的‘軍官’?
我仿似個擅闖的迷糊旅人,詭異地出現在那轉角處。

我就是這樣意外地找到隱匿在熱鬧長安大街內的小巷子。
而其實,馬路已經加寬。東交民巷,已不是小巷子。
那紅色磚房子,就是麥加利銀行原址。


















北京,即使在這道巷子里亦顯得焦躁不安。
拆遷?
到底要拆多少,遷多少,才能代表‘先進文明’?我向著紅布條對焦,心里默念著。



















然而,即使有那么一點點的慨嘆(我總是無端沉溺),晨曦光中,悉簌葉影舞弄著光,在北京城灰老磚墻上交織出動人樂章。影子,變成了一首樂曲。一首快樂的樂曲。

我踏著陽光,輕盈地悠游在洋房林立的東交民巷。在這里,我快樂地看著早晨的北京,車少人稀。

那一日的孤獨之旅是快樂的。我并沒有耽溺太久,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這兒沒有別人,只有我自己。

我享受著一個人的時光。獨自在街頭躑躅。喜悅與灰墻上的影子共舞。
而我不寂寞。
因為那時候我知道,有人會明白我的竊喜。我以為。
多么傻的以為啊。

你會不會相信,我當時的快樂?
也許,現在對你來說,這些問題都變成惱人的煩人之音。嗡嗡嗡的,徒惹你厭。
只是,我依然想問。
為的是什么呢?為的不過是,我答應過的事情。即使你多么不在乎,不喜歡,多么厭煩。在這兒,我和盤托出。
原諒我的自私。我只是不想再背著沉重,繼續我未來的未來的未來的旅程。
讓我說完,寫完。然后,我將過往一拼拋卻。你也將不會再見到我。
一切如同歷史書上被刻意擦過的一頁。即便曾經存在過,不過枉然。


















來不及尋找那座傳說中的天主教堂時,我轉身離開。已經夠快樂的了。
我該穿越地下道,繼續我今日的步履。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那將會是多少的步伐,多少的輕盈變沉重,多少的快樂變疲憊。

天安門廣場。觸目的人山人海,卻在剎那動我心弦。不為什么,我想起了,天安門的母親。

距離我如此靠近的歷史,在這里卻逐步湮滅。

誰記得那年的激情燃燒?
誰記得那年的混亂抑郁?
誰記得那年,在浴血中的嘎然而止?

如今,還有誰記得,那些天安門孩子們,母親的呼喚?

我是如此易感。你曾經笑我,林黛玉你會哭死你自己。
我不是林黛玉。我從來不知道我如此愛哭,一直到你告訴我。

我對著寬廣而蒼白的天安門廣場。十一天前,中國在此展示他們的輝煌與先進。
誰還記得,那些憤怒、悲傷、絕食的孩子們?
誰還記得,那些草莽之輩,工人之階,如何相信這些激昂的孩子們?
于是我剎那淚眼婆娑。

胡耀邦逝世。隨之而來的悼念會。
然后不知怎的,星火燎原。之前積累的不滿憤懣,與年輕熱血激烈撞擊。

走上街頭抗議示威、絕食、揚聲器里的怒吼、與中共領袖談判。

年輕,在那個時代,是一首壯烈的詩。

柴玲、吾爾開希、王丹。這些我記得的名字,和許多不曾留下名字卻留下了斑斑褐血的人。
當年,1989年。我八歲。
他們滿臉視死如歸的反叛與后來的內斗、疲憊。
那年,他們不過二十出頭的孩子。怎么會是那些歲數加起來統統變成千年山精的老人家們。
只要他們拖延。只要他們推一把,退半步。
這些年輕人就會內損、內耗,欲撐無力。

后來呢?這些當年代表著爭取民主自由的響當當的熱血名字,如今卻變得不堪。
柴玲逃了出來。
吾爾開希逃了出來。
他們如今都變成怎樣了?
連被關起來的王丹,消耗了那么多歲月的王丹。在離開中國來到美國之后,竟也變得‘無味’。

可是,現實是現實。有誰能永遠熱血?有誰能永遠浪漫?
要解決的,是現實的當務之急。
他們若然回想1989年,會是怎樣?
而今,他們又能怎樣?
幸存的,逃過那場流血的,只能好好活下去。

至少他們的母親,不曾如同那無數在廣場上濺血的孩子們的母親,淚流不止,痛不欲生。

柴玲說過:希望流血。
在紀錄片看到她慘白瘦弱,卻口吐鏗鏘有力的決絕字眼。
不管當年他們學生領袖之間有多少齟齬內斗,不管這紀錄片是斷章取義還是怎的。
她說過‘流血’這兩個字。而且被記錄了下來。
當他們悄悄地期盼流血以扭轉當時膠著的狀況時,他們是否想過,流血是如此慘烈?

你知道那個直挺挺站在坦克車前的男子嗎?
據說,他甚至不是學生。
他們也許不過是三餐僅僅溫飽的工人。但他們都相信這些學生們。

1989年6月4日。
天安門廣場被撒上了一大片血幕。腥紅暗夜里,一切嘎然而止。

那一晚,有多少的恐懼倉皇?
那一晚之后,有多少的撕心裂肺、號啕啼哭?一直回蕩在廣場上、廣場邊緣、一直回蕩在中國近代史里?

不管學生們的訴求是多么理想而不切實際。不管他們的絕食是多么幼稚。不管以當日的現實考量,他們所期盼的是否可行。
那都不應是血洗天安門廣場的理由。不應該的。

如今,干涸的血跡已蒸發無蹤。啼哭聲亦已遠去湮滅。

有多少曾經年輕閃耀的幽靈漂浮在紅墻前的偌大廣場上,日日蒼白地看著一張張游人的臉。
他們的臉,尤其與他同樣年輕的臉,都沒有了棱角。只有冷漠、潮流、驕傲。
這些紅墻前,廣場上的年輕幽靈,是否悲憤如同當年?他們是否安歇?

1989年,六四。天安門廣場灑了一廣場的血。

同年11月,柏林圍墻倒塌。東德與西德見了面。
冷戰結束。
十一個月以后,東西德統一。

而天安門的血跡未曾干涸之際,歷史已被掩埋扭曲。
一直到今天。

歷史不應判斷對與錯。歷史,不過記錄曾經。
而這些曾經,不應被抹黑、不應被顛倒、不應被掩蓋。

你一定說我執著。
感嘆我的幼稚無知。
在你眼里,我總是那么無知。總是強說愁吧?

天安門廣場。她不過是一個寬廣幾近無邊的廣場。樹立著英雄紀念碑。
而我一步一步走向那掛著毛主席肖像的紅墻,悼念的,是1989年我八歲時候來不及認識的年輕幽靈。

















廣場對面,紫禁城。于是我從近代,走到古代。

紫禁城。大而繁。
修繕得近乎完美。
在金鑾紅墻與人海中穿梭,我總是恍惚著。

歷史,是粉飾過的完美嗎?

而我一窺的,不過是歷史縫隙。


















即使已易名為故宮博物館,我依然喜歡那帶著‘禁’的味道的舊稱。
三垣星、二十八宿,還有等等的星座。
三垣中的太微垣、紫薇垣與天市垣,唯那位于中天,恒久位置不變的紫薇垣方能代表當時天子之地位 - 正中,不變,閃亮,永恒。

知道嗎?原來,紫垣星即今日我們稱的北極星。

紅墻深院里另有一番天地。那是老百姓永遠不能企及的地方。
因而,她是紫禁城。


















跟著人潮鉆入,那是玉帶河。我害怕人群,尤其單獨一人之時。
于是我總是閃一邊去,越走越遠。
如同今日你閃躲我一樣。

















明清兩朝不過多少個天子?天之子,既有風光驕傲時,亦有頹喪辱國時。
要嘛勵精圖治、要嘛爭權奪利、要嘛爾虞我詐、要嘛貪圖享樂。
自古以來,人總是這樣。無論是天子,還是覬覦天子之位的諸人。

我從午門進入,走過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
修飾得光鮮亮麗的,紫禁城是要重現昔日的光輝嗎?

那時候,我依然是那個執著不已的老頑固。太完美了,不像真的。
獨自感嘆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會如此看不起我這個不識時務、冥頑不靈又敲不醒的固執狂魔。

我曾經以為我們很像。我曾經以為我們想法一致。
可如今我才發現,你我如此不同。
從來,那都不是誤會。而是我太淺,亦太笨。高估自己。
于是,注定你逃開而我留守。
于是,注定你我漸行漸遠。即便我想保留一些什么,你已遠遠逃離。
如同當日我忙不迭逃離人群一樣。即使回望一眼亦戒慎恐懼。
是這樣的吧。

回憶那么美。因為那僅僅是回憶。
被修繕完美的回憶,美麗得不像真的。那僅僅是假的回憶嗎?

















從紛擾走向孤寂。我來到儲秀宮。
這里曾經有等待的女人嗎?等待皇上的欽點,等待皇上的親睞。
而今皇上、皇后所居之處依然繽紛矚目,儲秀宮卻斑駁脫落。

未經修繕。那是歲月的痕跡。
那時候,我多么喜歡這里。和后來那些寂靜無人的院子。
絲毫不覺,一人在此逗留到底是否會有危險。

那里有飄蕩的幽靈嗎?是否有女人的嘆息聲?
是否有明崇禎皇帝的猶豫落寞的眼神遺落在寂靜無人的一隅?
是否有清光緒帝的憂郁微嘆、壯志未酬的喃喃自語回蕩在被人遺忘的一角?
從前他們辦公指揮上朝的地方,如今被游人紛至沓來地吵吵嚷嚷(還包括我呢),這些一輩子困鎖在紅墻里的幽靈,是否也只能飄蕩到那些從前他們遺忘的角落?

愛新覺羅。溥儀。這位末代皇帝在偷偷遷離他的‘家’時,是否只戀棧著那虛榮的帝位而不曾回頭看那紅墻的根基?


















默默守候著,是一隅寂寥。
我在重重深院中穿梭蹓跶恍惚的時候,驀然看到這一幕。
他在注視著的,是僅存的、躲過多年災難掠奪的珍品嗎?

紫禁城換稱故宮博物館。那是多么死板的稱號。難道就為了與臺灣的故宮博物館分庭抗禮,互別軒輊?無法比較的。
1949年以后,被帶走的真品珍品,被好好地保存在臺北的故宮博物館。若然他們都留守在紅墻深院里,他們可否逃過后來那十年的瘋狂的文化大革命的掠奪蹂躪?

而幸這一堵一堵的紅墻,層層疊疊如此堅固。
她本身的存在,就已經是歷史最大的驕傲。
我沒太注意那些珍品,就只驚嘆于紅墻本身的大與繁,就已經太足夠了。

悶了吧?你不會喜歡聽紫禁城的故事的,對吧?那太遙遠,太無關了。
你不會喜歡北京的。
我也不喜歡。不喜歡并非因你不喜歡。為什么后來你都不相信那些巧合了呢?(你總以為我是你身后的幽靈,是吧?于是我只好此地無銀地澄清。只是,如今又有什么意義呢?你不會在乎。)
我不喜歡,但我不會否認我在那里有過的快樂時光。

























當天的落日午后。我怎么知道,在這北京皇城的最后一個夕陽,亦是在紅墻外。
在北京皇城那最后一個落日午后,大概是我在北京那么多天以來,最讓我心動的一晌斜暉時刻。
往后,我會述說的。如同今日的綴綴絮語。
即使你多么不想聽。


















我穿過所有大殿與開放的東側,從神武門離開。
對著一擁而上的三輪車夫、招徠,我微笑著搖手搖頭。不了,明天就回了。
老北京,我要用走的。我心里暗忖著。
瞧,我總固執。又吝嗇。

于是我看著那角樓與護城河,掂量著走到最近的地鐵站需要多少時間。
我一直不確定,也走得很不安。
從北池子街走到南池子街,我知道這等同從神武門走到午門。那是紫禁城的后門走到前門。那是我今日全天的步履行程。

即使多么不可思議,我還是來到南池子街的盡頭,轉個頭,看到地鐵站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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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故事說了很久。
從前,你總笑我寫得太長,太多。
而今,你不會再說什么。因為你不會再看到了。


記憶倒帶的二次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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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擾煩擾煩擾

姐姐說我:你還說妳是水瓶座。怎麼一點都不灑脫? 我也希望我是真的風。 總是吹啊吹啊吹啊,離開啊離開啊離開啊。 不帶走雲彩不帶走雨水不帶走山不帶走海。 可是我害怕。 只是暫時忘卻。 我無法不預想苦痛。 我不想他們苦痛。 我會受不了的。 有時候我恨。 而我很少恨。 我們都善良。都奉公...